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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天涯(第1页)

我与《天涯》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01年《视界》杂志,后收入散文集《然后》。

一九九五年底,海南省作家协会的前主席早已退休,在整个机关经过将近一年的无政府状态之后,我终于接受领导部门的劝说,同意出来当主席候选人。

说心里话,我对作协这一类机构是抱有怀疑的。由于体制及其他方面的种种原因,这一类文学衙门在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已经活力渐失,更有少数在市场化的无情进程中败相层出,苟延残喘。有些在这类机构里混食的人与文学并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打着文学的旗号向政府和社会要点小钱然后把这点小钱不明不白地花掉。这类机构正当的前途,当然应该是业余化和民间化,但革命没法冒进,原因是现有人员得有个地方吃饭。这就是我也当不成改革英雄的处境。

我明白,我只能暂时接受这样一个体制,在这个体制下无法大破大立,充其量也只能上一点保守疗法,当一个还过得去的维持会长。“大局维持,小项得分”,这是我当时给自己暗暗设定的工作目标。而协会下属的《天涯》就是我决心投入精力的“小项”之一。在我看来,作协其实并没有太多正经事情可干,比如作家从来不是什么作协培养出来的,开餐馆、拍广告等“以副养文”又有不务正业和自我糟践之嫌,算来算去,别把杂志社的编制和经费浪费了,也算是件事吧。

《天涯》是海南的一个老文学杂志,在八十年代曾经还不错,在九十年代的市场竞争中则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到后来,每期开印五百份,实际发行则只有赠寄作者的一百多份,但主管部门觉得你只要还出着就还行。因为卖刊号违规换钱,这个杂志已经吃过两次新闻出版局的黄牌,内部管理和债权债务也一团乱麻,每本定价四元的杂志光印刷成本就达到每本近十五元,杂志社的一桩凶多吉少的经济官司还正待开庭。

但这种困境并没有使我感到绝望,倒是使我暗暗满意和高兴。原因很简单:要办成一件事情关键是要带出一支队伍,而优越和富足的条件对锻炼队伍来说应该说利少弊多。几年前曾经有一个香港投资者以出资两百万为条件,动员我的一位朋友为他主编一本杂志,我一听就摇头,说这两百万纯粹是坑人,因为那些一听两百万就双眼发亮摩拳擦掌趋之若鹜的人,肯定都是一些想来坐进口车的人,来住高档房的人,来蹭吃蹭喝的人,我这位朋友能依靠这些消费分子编什么杂志?治国去之,乱国就之,这是庄子的教诲,也是我的处事逻辑。我和一些朋友在八十年代末曾经把一本《海南纪实》杂志办得发行超过百万份,靠的就是白手起家。以我狭隘的经验来看,白手起家就是背水作战,能迫使人们精打细算、齐心合力、广开思路、奋发图强,而这些团队素质的取得比几十万或者几百万投资其实重要得多。

正如我的所料,《天涯》的山穷水尽使某些趋利者失望而去,正好使杂志社的调整获得空间。这就是劣势中的优势。编辑部只剩下了几员女将:罗凌翩是我在《海南纪实》的老同事,虽然没有高学历文凭,却有丰富的编辑经验和博闻强记的本领,可以充当百科知识竞赛中的抢答高手。王雁翎,离校还不太久的硕士,虽然如多数女性一样喜好到花花商店里汲取精神营养,但办事诚恳、细致、随和以及不失公道,后来成了编辑部的内当家。蒋子丹当然更是一台难得的实干机器,小说和散文创作使她积累了成熟的文学经验,在《芙蓉》和《海南纪实》编辑部供职时挖稿和抢稿的战绩,还使她获得了当时全国编辑行里所谓“北周南蒋”的口碑。在我看来,她能否出任主编实是《天涯》能够起死回生的关键之一。正如她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的,我没有估计错,她终于在我强词夺理的鼓动下同意伸出援手,暂时中断她的小说和散文的写作,接下这一个烂摊子。她在文章中是这样写的:

我从一九七六年开始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前前后后已经办过好几本杂志。可以说深知其中甘苦,尤其在当今刊物数量膨胀,竞争激烈,许多纯文学杂志朝不保夕的情形下,接手这样一本地处边远省且毫无知名度的刊物,何尝不是一捧烫手的栗子?从另一方面说,本人的人生原则,向来是宁为凤尾不为鸡头,在此之前不久发表的一篇文学自传中,我还非常潇洒地写道,我这一辈子担任的最高职务是少先队中队长,而且肯定要在这方面不改初衷。可是当时我面临的情况,是要为一捧烫手的栗子改写人生。

不能否认,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我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弱点,是不会对朋友说不。我曾经开玩笑说,幸好我的朋友中间没有不法之徒,要不然我将是最容易成为窝藏或窝赃犯的人选,这时要把这一捧烫手栗子塞给我的上司,恰是朋友韩少功。他对我说,你不觉得纳税人的钱浪费了太可惜吗?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另一个弱点,那就是我对社会还残存了一分令某些现代人不屑的责任心和义务感。《天涯》那时每年享受工资在外的十五万元财政补贴,每期却只印五百份,寄赠交换之后就放在仓库里,等着年底一次性处理,看着也的确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于是,考虑了几天之后,我答应“友情出演”,但条件是韩少功本人必须担任杂志社社长。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召开了第一次编辑部会议。因为当时整个机关的房产都被穷急了眼的前领导层租给了一家公司,编辑部连一间办公室都没有,开会只能借用外单位的一间房子,简直像地下工作者的“飞行集会”。我在会上谈到了杂志改刊的想法,但是我发现我的同事们大多数眼里一片茫然,并没有我所期待的兴奋。我也与一位身为文学理论家的朋友在茶馆里深谈了很久,鼓动他来出任杂志社的兼职编辑或者兼职副主编,但他对此基本上没有兴趣,在以后的电话里可以与我东拉西扯问寒问暖但从来不谈到杂志。我知道,他的怀疑或冷淡并没有错,他没有理由和义务要把自己的精力搭进这个已经死到临头的《天涯》,并且对我的远景描绘信以为真。

产品改型

编杂志就是一种生产,需要有良好的管理和技术,需要产、供、销环环流畅。作为一本文学杂志,《天涯》首先面临着原料不足的障碍。进入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已经进入了一个黯淡低谷,不再有来自国外的文学观念刺激之后,很多作家突然都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而商业大潮的冲击又使很多作家对爬格子的苦差很快打不起精神,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像当年投入土改或“文革”一样纷纷投入到各种生财的门道上去了,扎钱运动已经成为“跟上时代”的前卫和崇高之举。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有意思的文学正在明显减产,即便还有一些好作家和好作品在冒出来,但供小于求,稀缺原料已被《收获》、《钟山》、《小说界》、《花城》等老牌刊物瓜分一尽,其他刊物都面临着无米之炊的深重危机。显然,在这个时候的《天涯》若要活下去,决不能再去参加各路编辑对稿件的白热化争夺,不能再去干那种四处埋单请客四处敲门赔笑然后等着一流作家恩赐三流稿件的蠢事。这就是说,虽然有史铁生等一些优秀作家的鼎力支持,但《天涯》仍是生不逢时,必须励精图变,必须另外获取资源和空间。一位个体户曾经对我说过:“最有力的竞争,就是无人与你竞争。”这句话事隔多年后在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民间语文》的栏目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个栏目使刊物的供稿者范围扩大到作家之外的所有的老百姓,让他们日常的语言作品,包括日记、书信、民谣等等都登上大雅之堂,不仅记录民间的语言创造活动,而且也可使有心人从中读取各种社会和人生的信息,从而对当代中国有更深入的语言勘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戏称为“严禁文人与狗入内”的栏目以其“亲历性”、“原生性”、“民间性”受到了读者广泛的欢迎,其中《患血癌少女日记》的艺术力量为很多著名小说所不及,曾使我和很多人读后久久不能平静;而《火灾受难打工妹家书》、《下岗女工日记》、《“文革”支左日记》等等,对中国的“文革”和市场化进程提供了必要的深度披露,被很多社会科学家所重视。我在美国、法国、意大利等地访问时,一些汉学家即便与文学毫无关系,也会对《天涯》的这个栏目中的很多文本如数家珍赞不绝口。他们都注意到了编辑的特殊做法:比如对原稿中的错字病句只标注但不更正,以保持各种资料的真实原貌。

《作家立场》的栏目也是这样产生的。这个栏目按照英文writer的含义来定义“作家”,即把一切动笔写作人都纳入“作家”的范围,当然就使很多学者都有了参与《天涯》或者说与文学会师《天涯》的机会,《天涯》也有可能从三流文学来稿中突围出来,得以开发和吸纳文学家之外的广阔文化资源。这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堤外损失堤内补”、“作家少了学者上”的策略。我和蒋子丹都预感到这个策略行之有效,因为八十年代的思想启蒙大潮渐退之后,经过国际冷战的结束和中国的市场化转型,社会新的矛盾正在浮现,人们对现实新的感受和新的思考正呼之欲出,九十年代初期关于“后现代主义”和“重振人文精神”的讨论已经呈现出一次新的再启蒙即将到来的征兆。相对于九十年代文学创作的疲惫和空洞,这一次轮到理论这只脚迈到前面来了,于是再启蒙首先是在思想界发动,理论而不是文学成为这个时候更为重要的文化生长点。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次再启蒙使这个九十年代的中国知识界再一次有了自己的眼光和头脑,完全改写了中国思想文化的版图,在很多方面刷新了中国思想文化的纪录。关于市场化问题、全球化问题、环境与生态问题、民主与宪政问题、大众文化问题、道德与人文精神问题、后殖民问题、女权问题、教育问题、传媒问题、腐败问题、农村与贫困问题、民族主义问题等等,后来都逐一成为《天涯》的聚焦点。《天涯》参与或发动了这一系列问题的讨论,是这一再启蒙的推动者,也是这一再启蒙的受益者。一批作家化的学者和一批学者型的作家在我们的预期中走上了文化前台,释放了挑战感觉和思维定规的巨大能量。作为这一过程的另一面,这些写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再生了中国古代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杂文学”大传统,大大拓展了汉语写作的文体空间。

由于《天涯》所受到的市场压力,我不得不经常警告编辑们不要把刊物办成一般的学报,更不要搞成“概念空转”和“逻辑气功”。那些事情也许别有价值,但也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天涯》应该让思想尽量实践化和感性化,《特别报道》栏目就是根据这一要求进入设计。它应该是每期一盘的专题性信息大餐,雅事俗说,俗事雅说,较能接近一般读者的兴趣和理解力,相当于思想理论中的大众版本。严格地说,它与常见的所谓报告文学没有什么关系,它的作者不仅应就某一重大主题有思想理论上的全景观察,而且还应有翔实的事实例证和尽可能生动的表达。作为一九九七年这个栏目开办时抛砖引玉式的引导,第一篇特别报导以亚洲金融风暴为题,只好由我来试着偷偷炮制。整整一个星期,书房里满地剪报,我从几大堆搜寻来的境内外报刊当中提取了近两万字的精粹,力图给读者提供一个现代经济学的惊险故事和旅游地图。笔名“范闻彰”就是“(示)范文章”的意思,是一句办公室里的自夸戏言。有趣的是,这篇文章发表后竟被好几家报纸连载,国家财政部的官员还打来电话要找“范闻彰同志”切磋和探讨,吓得我让编辑赶紧回话称范同志已经“出国访学”以作遮掩。

我原来以为,有了这一口大大的砖,一块块宝玉跟上来大概不成问题,因为刊物发什么作者就跟着写什么,这是编辑工作中的常见现象。但这一次我们估计错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信息大餐的。学者不热心叙事的絮叨,作家不习惯理论的艰深,而有些记者写来的稿件不是有质无文的“干”,就是有事无理的“浅”,这个栏目的理想作者队伍始终没有真正形成。好几次无米下锅之际,我们只好让后来调入的编辑张浩文、李少君也冲上前台直接出手,还拖出王雁翎的丈夫单正平来紧急“救球”,逼着他又写又译,充当这个栏目的主打。好在他是一位模范家属,受点委屈也忍着。

《一图多议》则是一个列于卷首的小栏目,其功能相当于餐前的开胃酒或者小冷盘,调动读者往下读的胃口。它必须有一张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照片,配以两三则观点相异甚至对立的短论,构成正反相攻、阴阳互补、见仁见智的思想张力和辨证视野。这些短论有的是特邀作者写来的,有的是从报刊文章中摘来的,实在没有合用的文字了,编辑们就一人分配一个观点也临时对练起来。事实上,编辑们在很多问题上常常观点各异,差不多每天都在多议甚至多吵,整个办公楼里就这间房子里的高声争吵最爆。

至于其他一些栏目如《文学》、《艺术》、《研究与批评》,等等,虽然都是大板块,却没有什么特别了,连栏目的名称也直白无奇。也许,一个刊物需要创意,需要变化,但其实并不需要处处特别,相反在很多方面倒更需要一些沉稳、笨重、木讷甚至保守,正像每个餐桌上都需要一些并不特别的面包或者米饭来充当主食。我曾经毫无道理地说过,中年人办刊物尤其应该这样。处处特别的要求只合适奇装异服,只合适挤眉弄眼,不是中年人心目中的文学。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我们选定牛皮纸做封面,选定汉简隶书做刊名用字,选定五号正宋作为刊物的当家字体,是一副不合潮流的姿态,决不使用消闲杂志或者青年杂志常用的那些花哨字体。一九九九年,蒋子丹兴高采烈地从自来稿中发现了新疆作家刘亮程的散文,这些散文中的沉静、忍耐、同情、奇思妙想、大大方方,就体现了《天涯》的文学理想,就是不适合用花哨字体印刷的。以至后来刘亮程的散文在另一张畅销大报中出现,被各种时文和一些花哨字体包围,我的第一感觉是:刘亮程这回算是“误入不正当场所”。

《天涯》的产品改型就这样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并且在大家努力之下日臻完善。这样的刊物有什么新鲜吗?细想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严格地说,在这个设计过程中,我们谈不上得到了什么,只不过是大体上知道了我们应该去掉一些什么,比如要去掉一些势利、浮躁、俗艳、张狂、偏执、封闭等等,而这是一本期刊应有之义,不是什么超常的奉献。因此,我们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连短短的改刊词也不要,就把新的一期稿件送进了印刷厂。

管理改制

蒋子丹为改版开始了全方位的劳碌。组稿是她的强项,一过晚上九点就是长途电话半费的时间了,她的电话打击点总是从中国最北边的地区开始,逐次南移,最后落向广州,使早睡的北方人和晚睡的南方人在睡前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完成有关约稿、改稿或者退稿的商议。

现在,排版设计也必须成为她的强项:在杂志社决定自己排版出片后,最初几期都是她守着电脑员折腾出来的,办公室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让两家来接人的丈夫都哈欠连天地一等再等。发行也必须成为她的强项:为了弥补订阅数量的不足,她开始习惯与全国数十家零售书店老板讨价还价,在一切经营圈套面前明攻暗守,有时打出几十个电话才能追回一笔小小的书款。到后来,她还必须开车,接送编辑们上下班,这是因为整个机关没有专职司机;她还必须看病,为大家充当医疗顾问,这是因为好几次医生的误诊都被她及时纠正。有人已经建议在她的办公桌上摆一个牌子:蒋半仙,门诊费每次十元。

《白银资本》一书的作者君特·弗兰克(g·frank)老头访问海南,住了三天以后曾经说,蒋子丹是他在全世界所有见到的作家中最没有作家毛病的人。这当然是因为她的一些作家毛病在实干和行动中被大大地打磨掉了。行动是摘除性格毛病的伽玛刀。行动者大概总是比旁观清议者少一些生成毛病的闲工夫,也总是容易比旁观清议者多一些理解他人和尊重团体的本能。

但蒋子丹一旦把团体赛当作个人赛来打,也显露出一个团体的机能失调。这并不是主编的光荣,更不是我这个社长的光荣。在后来的几年里,为了减缓压力充实力量,编辑部陆续增加了一些人手。郑国琳是最早加入进来的,一位小说家,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却老是为自己的青春身材而自鸣得意,号称当过公司的经理却老是在计算页码和字数时一错再错,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自我批评从而人缘极好。张浩文也是一位小说家,是热心推广电脑和网络的“张工”,其实调来前的身份是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因此自从他调入,编辑部里多了好些盗版软件和现代主义教条,也多了好些关于语法和标点符号的争吵马拉松,让人先喜而后烦。李少君则是最年轻的一位,面若大学一年级新生,从而被蒋子丹取名“李大一”。他本职工作在报社,算是《天涯》的兼职编辑,后来成为刊物组稿和思想文化批评方面的快枪手,与新生代的作家和学者们有较广泛的交往,刚好弥补了编辑部在这一方面的不足。他身上还有一种眼下已经不太多见的急公好义,如郑国琳瞪大眼睛说的:碰上公家有事要联络,他拔出私人手机就给香港或者美国打电话,这种豪气你也有?

这些人都算得上我们在海南这地面上淘来的金子,但显而易见,他们刚来时都还较为缺乏刊物编辑的经验,每人一天得退上几个博士或者教授的稿件,作为审读者他们也还有学养的不足。编辑部订阅了《哈泼斯》、《纽约时报书评》、《批评探索》等数种英文期刊,但能够读懂外刊大要的编辑为数不多。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中国在报刊图书出版这一块到九十年代还是官营计划式的管理,刊物是不可以随便拿到什么地方去办的,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调来任职的,光是户口、住房、编制、职称等等因素,就足以使远在边地的《天涯》无法自由和广泛地利用全国人才资源。这使《天涯》在承受产品销售市场化的压力的同时,还没有享受人才利用市场化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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