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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在数年前,收容晚亲某姓之女为义女,善为款待,且授予相当之教育。正山对之,视如亲生,向严守父女之义。该女近忽受人愚弄,窃去本人衣物钱币合值五千余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负义,实令人难忍。自即日起,与小青脱离一切关系。但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诬辱谣言,概之不理。此启。
李南泉看了两遍,问道:“既然脱离一切关系,怎又说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这是个漏洞,请你考虑考虑。”
石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一点用意。老实说这全段广告的紧要观点就在这里。”李南泉当然很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她的面,也不能说破,这就把那张字条,交给了袁四维,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这文字的情形怎么样?”他接过去,将字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摇摇头道:“这个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养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对你作义父、义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义务可言。你就登上这段启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养儿子还能算饭账吗?养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摇头道:“不是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从此以后见了石正山当作仇人,我也欢迎之至!”袁四维拿了那张稿子仔细沉思了一下笑道:“我这就明白了。这就是李先生所谓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会,问道:“她还有毛病,那简直该打。”奚太太老远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乱摇着手道:“你不明白,回头我和你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个贱丫头,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欢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头发,作臭腌菜气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齿,口里脏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脚,摸着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连串地说出小青许多毛病,她是信口说出来的。到了第五项,她却是说不出名目。但她报了第五,决不肯没有交代。她见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脸上,她就摇摇头道:“我不必说了,这是内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罢。”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这个问题,很让我疑问。既然小青是个周身有毛病的人,你们为什么收养她?收养之后,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负责?例如她不刷牙,手脚有汗印,头发臭,又是狐臊臭,这都是给人一个很不清洁的印象的,为什么你让她洗衣做饭?”石太太虽是擦了满脸的胭脂。但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却依然由皮肤里烘了出来,勉强带了笑容道:“你这话问得是对的。可是这些事情,我是天天监督着,罚她洗头,罚她擦药,罚她刷牙齿,所以也就不见得她脏。”袁四维倒不谈话,拿了那张字条,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脸向他问道:“袁先生,你看这启事可以随便登出来吗?”袁四维两只眼睛,还是向字条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为法律根据的话,拿着去登报,倒无所谓。其实呢,”他说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将肩膀扛了两扛,继续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据的话,那也有办法,不过我也不愿多这件事,我现在也不做律师。”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终始不肯负责说话,而袁先生倒有点肯出主意的样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吗?我到你府上谈谈。”袁四维道:“好,请你先去,我就来。”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时对李南泉这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愿丢了。时间迫促,他也不能再考虑了,先吓吓地淡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昨天介绍的那位张先生,实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细,想来,学问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钱鬼子那条路了。”
袁四维笑道:“现在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非谈钱不可。《天演论》上说过的,适者生存。现在不谈钱,就不是适者。读书的人,讲究穷则变,变通,这个日子谈经济,那是百分之百的对。张先生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请他吃顿便饭,又没有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到街上去吃个小馆,你看怎么样?”他说着这话时,把他那张雷公脸仰起,对了李南泉很诚恳地望着。在他的那脸皱纹上,像按上了电线似的,不住有些颤动,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虽然不愿意给姓张的找麻烦,也不愿意给姓袁的难堪,沉吟着道:“张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去约会他。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你这好意转达给他。”袁四维陶出了身上那个纸烟盒子来,伸着两个指头,在里面乱挖,挖出两个半截烟卷来,将半截敬了客,又将半截安在竹笔筒子头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邻居了,对于我这种节约行为,自然十分谅解。不过对于新朋友,就不能这样。当年我在南京、汉口的时候,我家里天天有客,我预备了两个厨子,一个厨子做四川菜,一个厨子做扬州菜,只要朋友肯来,我无不竭诚招待。我不请那张先生,我心里过不去。这样罢,回头我送点土产来,让张先生带进城去。这就是石太太说的话,算是我一个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这毛病可太好了。你这毛病算是内科还算是外科呢?”袁四维笑道:“在我太太看来,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说着,他觉得不大妥,伸了手乱摸着头。那和尚头的短头发,摸得窸窣作响。
李南泉看他这样子既是讨厌,又是可怜,便笑道:“袁先生这番好意,我一定转达。不过张先生为人,他很是拘谨。他若说是无功不受禄,那我可没有办法。”袁四维把竹笔筒子咬在嘴角里,将头微偏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抿着嘴,口里呼噜呼噜说不清楚,听那声音,好像说是“请多帮忙,多请帮忙”。李南泉笑道:“好罢,若是能把张先生留下的话,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详细地谈谈。”袁四维终于忍不住肚里的话,先打了个哈哈,然后笑道:“多谢多……”他却没法说第四个字。因为他一张口,那支竹笔筒代替的烟嘴子,落了地上。这正是斜坡的上层,竹笔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却顺了竹荫下的斜坡,滚了去。这斜坡下面,有两大堆猪粪,这支竹笔不偏不斜,滚到猪粪堆里去了。他看到之后,连连将两只脚顿了两顿,口里连说是糟糕。在李南泉心里想着,他对于这支竹笔筒和那半截烟卷,一定牺牲的。可是他并不这样做。弯着腰,径直奔到那堆猪屎边上。他本来伸着食指和拇指,硬把那个竹笔筒捡了起来。可是他弯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猪粪的气味,立刻将身子向后一闪,直立了起来。李南泉想着,这该牺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树叶拿在手上,利用了这片树叶,盖在猪粪的竹笔筒上,就隔了那片树叶把竹笔捏了起来。那半截卷烟,塞进到竹笔筒里去很紧,居然还嵌在竹笔筒上,没有落下来。
李南泉对他这个行为,发生了莫大的惊讶。这位先生竟是这样的屈尊,只有皱了眉毛,远远站着。那位袁先生,将手指夹住了带猪粪的笔筒,弯了腰走着,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这事有点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并不是不肯放弃这个烟嘴子,因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难的关系,我就以后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这么一个纪念品。”他一面说着,一面兀自弯了腰不直起来。李南泉见他这行动,微笑着,并轻轻地道:“这是内科还是外科?”袁四维道:“外科外科。”他说时点着头,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却把手上忘了,那个竹笔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仅仅捏住那张枯树叶子。他忙将背对了李南泉去捡笔筒子。他以为身体把自己的行为给挡住了,这就扔了那张败叶,赶快将两个指头夹住了竹笔筒子,向家里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摇摇头,背了两手,缓缓地向家里走。但两只手在背后,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觉得手掌心里有样东西放着。他的触觉,知道这是一块石头,赶快回头看时,奚太太却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后边,她已经重新化了妆,这样她脸红红的,倒成了将熟的冬瓜枣。两只辫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当的害怕,现在她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却是相当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还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这里望着。若是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彼此是很熟的邻居,尽日给人家钉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给她好几个钉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决裂不可。他犹疑了一会子,便带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刚刚睡午觉起来,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没有去办?”奚太太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她还是把扇子边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将两个指头捏了竹笔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为什么当了人家的面讥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没有讥笑他。我不过敬佩他为人,夸赞他几句。你看看我这事作得不大好吗?”奚太太道:“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她收起了折扇,将扇子头放在嘴唇边,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把扇子头连连在脸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么话要说呢?你看我脑筋混乱得很,我忘记是什么事了。”说着,将扇子头轻轻地敲了额角,这样的做作,总有四五分钟,她始终没有把这件事记了起来。然后身子扭了两扭,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打算马上就进城去,你可不可以给我写几封介绍信?”李南泉道:“你这话说得太空洞,你要我给你介绍些什么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么人,你就给我介绍什么人!”
她说着这话,将扇子在空中抛着,打了两个翻身,然后将扇子接着了。李南泉道:“我所认识的朋友,文艺界,新闻界都是现在天字第一号的穷人,你要认识这些人作什么?他们可不能给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认识有钱的人干什么?老实对你说,我想到重庆去招待一次文艺界和新闻界,我要当场把我的家事宣布出来。对文艺界的人,我希望他们给我写一个剧本,或者写一篇小说,最好是能写剧本,等到这戏能上演的时候,我亲自登台,现身说法,演说一番。新闻界的人呢?我要他们给我宣布新闻。”李南泉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这故事,并不十分稀奇,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招待新闻界和文艺界,你供给人家的材料,让人感到并不足作小说、编剧本的时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边廊檐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为吗?有许多很小的事,经妙手点缀一番,就可化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为主角儿太不会用手段了,让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过去。”奚太太对女人说话,她的姿态就变了。把小扇子展开,连连在胸前扇着,扇得“扑扑”作响,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看我这事怎样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问题扩大起来?”她说着话,向李太太面前走去。她笑道:“可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较冒险的手段,就是你到城里去挑一所大楼住着,这楼必须面对了大街,当那大街上正热闹,行人来往不断的时候,你突然由楼上一跳,而且大叫一声。”
奚太太道:“那样做,我不是疯了吗?本来,现在我也有几分疯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一说,连在走廊上的人,都放声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么,这是真话。有道是胆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么做得出事来?”奚太太倒不以为她这是玩笑话,拿着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着,点了两点头道:“这事情倒并不是开玩笑。我要打算干的话,一定要拼着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说的这话,让我考虑考虑。”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让我写介绍信了。”她道:“我跳楼是一件事,你写介绍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两着棋总是好事。”说着,展开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连连招了两下笑道:“来,来,你就写信罢。”李南泉对于她所点的这个戏,颇感到有些头疼,含着笑,还没有答复呢。忽然那边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说:“我又回来了。车子太挤。”看时,是张玉峰缓缓地走回来了。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着点了个头,还没有迎上前去,只见那位袁四维先生,由他家里奔了出来,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张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着道:“我今天候大驾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畅谈一番。现在有了机会,请到舍下去坐,请到舍下去坐。”他握着张玉峰的手,表示很亲切,只是上下地摇撼着,摇撼得他的身体都有些抖颤。李南泉想到那只手,正是在猪粪里掏过的,张玉峰那只抓黄金、美钞的手,现在却是间接地抓着猪粪,这倒很替他那只手抱屈。张玉峰哪里会知道这事,他被袁四维的诚意所感动,笑道:“有点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简直要和袁先生谈几句话都没有工夫。”
袁四维道:“我无所谓,在乡下闲云野鹤一个,有的是时间招待朋友,请到舍下去坐坐罢。”他说着这话,站在分岔路口,将张玉峰向前的路挡着,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馆的路上走。张玉峰看着也是没有再婉拒这约会的可能,只有向他家里走去。袁四维觉得这回钓鱼,百分之百地上了钓,不能再让这条大鱼跑了。便跟在后面护送着,一路高声叫道:“拿烟来,泡好茶来,有客来了!”说着,很快抢到自己家门口,将身子侧着,伸了右手作比,口里连说“请里面坐”。张玉峰被他的客气压迫着进去了。袁四维跟着进来,两手拱着拳头,笑着说:“请坐,请坐,我家里是不恭敬得很”。张玉峰在李南泉口风里,已经知道这位袁先生是一种什么作风,他又想着,袁先生所以这样拉拢,无非是想彼此约会盖房子。本来自己就要房子住,订约出钱之后,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来,这也没有什么吃亏。他的这番作风,也无非像生意人拉拢买卖一样,并没有什么出奇。自己痛快,也让人家痛快,干脆答应他就是了。便笑道:“关于盖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经和我提过,说是袁先生对于盖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经验,那我也正要把这事相托。”袁四维听到他已答应,口里连说道“好说好说”,而两只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头。张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袁先生若有什么合约的话,只管拿出来让我签字。以后一切事情,请和南泉兄接洽,我请他全权代表,至于款子多少,我照摊。也都先交给南泉兄,由他转交。”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袁四维“呵唷”了一笑,竟是弯了腰深深地作个大揖。
张玉峰对于这个举动,当然有些惊讶。便是答应合伙盖房,何至行此大礼相谢?更是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抱拳回礼道:“老兄何必这样客气?”袁四维笑道:“倒不是客气,只是我的脾气是这样,看到朋友对我客气,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免泛起一层红晕,似乎有点难为情,不过这难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来,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来。看看瓜子还有没有?若是有的话,把碟子装一碟子来。”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里答应一声。他听那答应的声音,非常之利落,料着留着过中秋的那些南瓜子并不会失落,便又高声道:“把大碟子装了来。开水烧得开开的,给我泡一壶好茶。”他那样高声叫着,不但屋子里听到,就是屋子外很远也听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听到的一个。不必作过深的揣测,就是在袁先生这样叫泡茶、拿瓜子的当儿,就可以知道张玉峰已是身人重围。现在马上要援救他出来,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这样急促地把张玉峰叫了出来,也很给袁四维面子难堪。这就不作声,背了两手在屋子后面来回踱着步子。他所听到的,都是袁四维带着哈哈的笑声,张玉峰在这哈哈笑声中,很久才说了个“是”字,或者“对”字。这样总有二十分钟,始终没有听到袁四维间断他的话锋。他想着自己钻到袁家去和他们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着出了一会神,他倒是想得了一个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条,写上几个字。
这张纸条,他是这样写着:“电话局顷派来人报告,贵行有长途电话来到,详情已由电话局记录,请速来阅。”写完了,交给王嫂,让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钟,张玉峰就来了。他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颜色,正待问话,李南泉笑着相迎,摆了手低声道:“没事没事。我若不写那个字条,你怎么脱得身?”张玉峰也笑了,摸着头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会白要我的,我给了他钱,他得给我房子住。不必让他老悬着那分心事,我就答应他罢。他说每一股,约需出款五百元。这五百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目,我已经答应他照付。那钱我交给你,由你分批地付给他。他倒也相当的漂亮,和我约好了,筑好了墙发给一批款,盖起了屋顶给一批钱,最后他交房子我清账。现在只要付一笔定钱。这件事我是全权交给你了。你看钱当付就付,不当付,就停止了。”说时,脸上带了三分苦笑,连连摆了几下头。李南泉笑道:“这事我害了你,不该宣布你是银行家。现在这社会上,谁要看到了银行家,哪还肯放过吗?只有我这姓李的是大傻瓜,银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让他自由来往。”张玉峰脱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旧的灰哔叽中山服,提着衣服领子,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看,我这一身穿着,我也叫银行家,那真把银行家骂苦了。不过你真和银行家来往,你以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错特错,办银行的人,都让人家揩了油去,那银行怎样办下去?开银行是大鱼吃小鱼的玩意,你还想吃他吗?”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这草房子,你是吃小鱼来了。”
这一说,宾主哈哈大笑。张玉峰道:“这的确不对。我就这样两肩扛一口地到府上来。没有给嫂夫人送东西,也没有给小孩子带东西。”说着,昂了头向里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气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还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现时在家里作留守,你有话我代你转达就是。”张玉峰笑道:“我非常赞成这个行动。在这个山谷里面,生活着什么娱乐都没有,打几圈卫生麻将,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事。若是我住在这里,我不也是每日一场卫生麻将吗?”他们这样说笑着,自然是声音大一点。说过了,也只是十来分钟的时候,袁家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向张李两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说,张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话,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够,我爸爸说,可以代邀两位。”李南泉听了这话,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张玉峰看了一眼。张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踌躇时候的作风,伸着手摸了几下头,笑道:“好的,假如我腾得出来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张玉峰低声问道:“这位袁先生,从前作过官没有?”李南泉道:“你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道:“据我看来,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风。”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这样一来,张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着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馆,并在小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又去听了三个小时的戏,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阳没有出山,他就告别了主人。一小时后,李南泉就听到隔着山溪,有了袁四维的咳嗽声。在窗子里张望时,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来回走着,也是不断向这里张望,最后他就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这就隔了窗子答应着。袁四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拱了手道:“张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谈了几分钟之后,痛快之至!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坐个小茶馆。”他说着,也不问屋子是否有人,已经是抱了拳头,连连地向屋子里作揖。李南泉笑道:“张先生已经走了。”袁四维听了这话,他脸上那笑意,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两眼向人望着。李南泉笑道:“他虽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办了。所有盖房子的事,他叫我代为办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来,由我转交给袁先生。签订合同这件事,也归我代办。他今天回到城里,明后天就有款子寄来。他这个人倒是很守信约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维的笑容,本来已抛到天空里去。经他这样一说,那笑意又由天空里跑回来冲上了他的面孔。他将头摇成个小圈,接着道:“我就知道张先生这个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简直是一语千金。这人是太可佩服了!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说着话,把头竭力仰着向后,仰得人倒退了几步,向夹壁墙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怜他了,也就没有说什么。不过袁四维自己,透着有些难为情,因道:“既是张先生这样说了,大家一言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迟明天上午,我送来给李先生签字。”李先生想说几句“不忙”,可是这话是人家不愿意听的,也就不作声了。袁四维说句“不哕唆了”,拱了两拱拳头,自行走去。
他说不哕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声“再谈罢”,也就没有远送。对于袁四维这个作风,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书坐到桌旁看着。心里料想着,在这最短期间,他是不会来麻烦的。可是这个猜想,又不怎么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伯伯”。看时,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点东西,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走来。她径直走到屋子里,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举了起来。乃是半条干咸鱼和一个小报纸包儿。那鱼约莫有七寸长,三寸宽。鱼头倒是完整无缺。在鱼腮以后,这鱼就削去了半边。尤其是那鱼尾巴已不存在,这鱼的半边干身子,盐霜像加了一层白粉,还有些虫丝,圆秃秃的,极不好看。那个报纸包,约莫有四寸见方,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那纸包并不大,而外面绑扎的绳子,却是小拇指粗细的草绳。这显然是极不相称。可是送礼人对于这些物品,似乎还是十分重视。那包扎着纸包的草绳,束得很紧,而且还长出了有一尺多的绳子头。李南泉虽是十分明白这点意思,可是还不能直率地先说破,只是笑着向她点头。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亲说,送你一包茶叶泡茶喝。这是我们家乡带来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条七寸长的干鱼,笑道:“这也是送我的?”这小姑娘有十三四岁了,她也觉得这不大像样子,脸上先红着,然后笑道:“人家送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半条。我爸爸说……”她已经完成了家中教给她的那些话了,将两样东西,扔在桌上,扭转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又对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叹口气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说着话,把那草绳子解了开来,打开旧报纸包看时,里面长长短短的茶叶,还带着茶叶棍儿。茶叶品质怎样,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叶里面,还有不少的米粒。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叶,那是一样的情形。抓着那茶叶,在鼻子尖上嗅嗅,还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着叹了口气,将那报纸包依然包好,把草绳子也束紧了,然后提了那绳子头,走到屋角山坡上,当甩流星似的,远远地向山沟丢了去,口里还大声叫道:“去你的罢。”他回到屋子里,见小桌上还有许多碎茶叶屑子,这就用点碎纸把这茶叶末子扫了下去。正当扫抹桌子的时候,却看到桌面上爬了黑壳虫子,茶叶里面生虫,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细向桌面上看时,乃是那干鱼腮里爬出来的。拿起了那鱼,在桌上扑扑地连敲了几下,就从那腮里面陆续漏出几只虫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来在桌子上的黑虫还要爬得快。他不加考虑,提了那鱼头上的草绳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叶包那个办法,把鱼头也丢到山沟里去。回家之后,向书桌面上嗅了两嗅,还有些盐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两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叹了一口气。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却见袁四维先生带着两个短裤赤膊的人,在对面山坡上,横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划着,而且他口里笑一阵子,大声叫一阵子,闹了个不休。最后他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为了抗战嘛!”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奇怪。他这样建筑房子,与抗战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免站立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那边袁先生说话,声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们由下江来到四川,什么东西都给丢了,政府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虽没有钱帮助国家,可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断。保甲上开会,哪一次我没有去演说?每逢一次前方胜利,我都要在茶馆子里坐两三个小时,买好几份报摆在茶馆里让人传观。第一区专员兼巴县县长,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为国家这样的出力,希望我住在这村子里,作领导民众的工作。上次我到专员公署里去,专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来,和我握着手说:‘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无论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划出来盖房子’。你们的父母官,都是这样的帮忙。你们作老百姓的,岂可对我们的事马马虎虎?下次你们是摊款抽壮丁的时候,要不要我到县政府去说话?”他越说越带劲,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当软尺的草绳子,站在一方土堆上,当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说家。原来这条路上,陆续有些下市回家的农人。听到他一再提专员和县长,都觉得这是惊人之举。乡下人对于县长的印象最深,他口口声声提到县长,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脚听下去。袁先生说话的对象,原是站在面前的两位瓦木匠。木匠姓李,还是地方上一个甲长。他包工作国难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赚了几个钱,这时,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蓝布衬衫,下身穿条青布短裤子,赤脚穿了双麻绳沿边的草鞋,腰上还束着一根紫色皮带呢。
他脸上带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红红的,手上拿了一支长烟袋,呆呆地听袁四维先生说话。那瓦匠姓汪,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子,黄脸上,留着几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两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摆,遮着肚脐,还破了几个大眼。虽是这样的热天,他腰上还裹着白布条子,上面挂着短旱烟袋,烟荷包,还有一条毛巾。他对于这条毛巾,特别感到光荣,这是犒劳抗属的礼品。因为他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出去当兵,大门口还有一块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写着“为国尽忠”四个字。他觉得这实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说话的一个凭证。不过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处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把这块毛巾塞在腰带上,当了荣誉勋章。这时袁四维对着他教训了一顿,汪瓦匠有点不服气。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还多呢。不过袁先生再三提到县长,又说县长亲自送他出大门,还和他握手,这是和县长最亲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说了,以后抽壮丁摊款的事,他可以和县长去说话。县长的滋味,那是领教良多的,将来真有许多找县长的事,那还是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在腰带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烟袋取了下来,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几下,仰起他的黄蜡面孔,向袁先生瞪了两只圆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个抗属,真到官场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转身子作个要走的样子,将长旱烟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说嘛,让他先付几成款子嘛。没得钱,说啥子空话?盖七层楼我也会搞个计划出来。”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为他是个甲长,许多事情,他都能和乡下人出主意。虽然有这句话:“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可是乡下人找保甲长要办法,而保甲长拿出来的主意,有些是很灵验的。现在经李木匠这样一指示,他就有了胆子了,因道:“完长,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晓得?我们不吃满肚子,朗个作活路?”袁四维当过贫民救济院的完长,当时,他家里人就称“完长”。于今虽是辞官多年了,他家里人对外,还是称他“完长”。乡下人并不知道贫民救济院和行政院、监察院有什么分别,也就叫他“完长”。既是完长,当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说法是这样。袁四维听到他说要钱,把脸沉下来道:“你们这些人,虽然不能打听打听我过去的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为,你总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长住在你们贵地方,是买东西和你讲过一回官价呢,还是雇你们一次人工,没有给钱呢?现在不是刚刚谈计划吗?你以为这是到医院里去诊病,先要花钱挂号?我当然不会让你们饿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盖这房子,为什么今天就和我要钱?”汪瓦匠道:“朗个要不得钱?这就是定钱嘛!你叫我们应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给人钱,到了时候,别个不来,我和李老板四只手就盖起房子来?”说着,他把旱烟袋塞到嘴里,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烟袋,把他那张黄绿脸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缓缓地移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没得钱,这样大太阳把我们叫来摆龙门阵,扮啥子灯!”
袁四维听了他那些话,又看到他那不驯服的样子,把颈脖子都涨红了。横伸出一只手臂,将五个手指乱弹着,乱弹得像打莲花落一样。他张开口,抖颤了嘴皮道:“你混账!你说什么话?你看,你一个当瓦匠的人,就这样目中无人,那还了得?那还了得!”汪瓦匠已是远走了几丈路了,他胆子更显着大,这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道:“作瓦匠朗个的?不是人嗦?”说着,他抽出口里的旱烟袋嘴子,叭吸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维看了这情形,实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阵,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来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两眼向他望着。这时袁太太由他家后门口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一沓钞票,高高举着,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费神,和他们吵些什么?有钱还怕找不到瓦木匠吗!这是人家交的一笔股款,你来点点数目罢。现在邮政局还没有关门,你存了进去罢。”袁四维听说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叠的票子,在太太手上举着,这决不会错,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丢到脑子后面去了。那一阵高兴,由他雷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挤出了笑容来。他人还没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来了,笑道:“你点了没有,是多少钱?”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点什么数目。”说着,把钞票交到丈夫手上。那个李木匠,他虽是先走的,却没有走远,他听到袁太太的话,也是站住了脚的,这时见袁四维接过了钞票,他就口衔了旱烟袋,慢慢走到面前,笑着一点头道:“我说,袁完长,你是打算哪一天兴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迟个天把天交定钱,也不生关系!大家都是邻居,有话好说嘛!”
袁四维有了钱在手上,更是胆壮气粗,他僵着脖子,横了眼睛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说哪天动工也没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烟袋的上半截,让烟袋头子在地面上拖着,右手在光和尚头上乱摸了一阵,表示着踌躇的样子,笑道:“不要说这话,完长,我们邻居总是邻居嘛,有啥子话总好商量唦。”袁四维道:“邻居总是邻居,你怕我不晓得这话,我拿这份交情和你说话时,你要谈生意经。谈生意经就谈生意经罢。我没有钱,就不说出这些闲话。现在我不谈了,你又来谈交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话,将大叠的钞票,向口袋里装着,手里只拿了一叠小的,一张一张地数着,口里还是四、五、六、七、八地念着。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到嘴里吸了两下,作个沉思的样子,然后笑道:“我和袁完长作事,哪一回又谈过生意经?总是讲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几斤木头片给你们家引火,还不是交情?”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望了袁四维手上的钞票。袁先生虽然在数钞票,可是听了他这句卖交情的话,不能不答复,淡笑一声道:“几斤木头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这一打岔,又把我数的数目忘记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里数着,手上将那五元一张的钞票,又继续翻动。李木匠虽然碰了他这样一个钉子,可是他并不走开,依然含了旱烟袋嘴子,默默地吸着,直等袁四维把左边口袋里的钞票数完,全部都送到右边口袋里去了以后,他将两只手同时按着两只口袋,表示着这手续完了。李木匠这就含着笑容,又叫了一声袁完长。
李木匠笑道:“确是。不过我们说在先嘛,五十块定钱,少一点,完长,加成个整数,要不要得?”袁四维望了他道:“把定钱加成整数,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说话,还是和你自己说话?”李木匠笑道:“当然是和我自己说话。”袁四维打了个哈哈,又摇了两摇头。他什么话也不说,径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时候,左右两个装钞票的口袋,上下颤动,和他举着的步子相应和。李木匠等他走远了,瞪了眼望着袁家的后门道:“龟儿!有了钱就变了一个样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烧他的房子,我在远处吹风。”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们来说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钱,格老子怕盖不到房子?我这两天,正短钱用,应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对于这件事的失败,有点懊丧,装上了一袋旱烟,汪瓦匠又追了过来,蹲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头子在地面列着算盘子式,将手下移动小石子,口里念着二退八进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这趟活路应下来,我们两个人,好挣他三四百元,你为啥子不干?”李木匠道:“下江人要盖房子的多得很,没有姓袁的,我们就不过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当然,不过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丢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来,歪着脸道:“我硬是不受这龟儿的气。”这时,竹林后面,有个女人出现。她虽是乡下打扮,头发梳得光光的,身穿阴丹士林长衫,没有点皱纹,不到三十年岁,脸上洗得白净净的。她叫着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汉才,我昨日和你说的话,朗个做?”李木匠满脸是笑,向她点着头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办嘛。再过两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脸上红红的,像生气不生气的样子,淡淡地笑道:“过两天要得。你也不必费事了。”李木匠笑道:“你听我说,这两天我用空了。过两天我来了钱,我就照办。”那女人笑道:“你说啥子空话?别个请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里放了几百万,就要作绅粮。现在跟你要钱你又说没有钱。扮啥子灯影儿,神经病。”她说着“神经病”三个字的时候,猛可地一顿,语气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长那里去,把活路应下来就是。”那女人一扭身道:“你应不应,关我啥事,往后在别个面前,少说空话。”说毕,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着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要钱用,有啥法子。”汪瓦匠叭吸了两下不点火的旱烟袋,向地面吐了两口清水。笑道:“这个女人,不是杨老公的堂客吗?为啥子跟你要钱?”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在嘴里吸了几下,微笑道:“也是我不好,上半年和杨老公邀一个会,会散了,我短他家几个钱。我们又是邻居,她天天跟我罗连,我也没得办法。”他说着这话,自己显着不能交待,左手捏了旱烟袋,右手搔着头发,慢慢走开。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面,将冷旱烟袋吸了两口,又抽出来,昂着蜡黄的脸,对竹子梢上注视着想了一想,想过之后,再抽冷烟袋。最后,他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就奔向袁家去。这时,袁四维穿上了袜子,换了一套绸子小裤褂,口角上衔了那竹笔筒子,安上半截纸烟,手上提了大皮包,神气十足,走出门来。看那样子,是要到邮汇局存款了。
汪瓦匠笑道:“完长,上街去嗦?我们商量商量,我还是应下你的活路,要不要得?”袁四维站住了脚,向他翻了大眼望着,问道:“你还是应下我的活路?借钱没有问题?”汪瓦匠笑着吸了两口旱烟,又把肩膀扛了两下,将烟袋嘴子,对着空中划了两个圈子,笑道:“我倒并不是硬要接你这活路。不过都是熟人嘛。我若不答应,二天不好意思见面咯。你说是不是?完长,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钱,要不要得?二天动了工以后,我不随意乱支钱。龟儿子说谎话。”他口里发了这个誓不算,不捏烟袋的那只手,还伸着手指头,作了乌龟爬路的样子。袁四维先望着他脸上,然后又偏头看他身上,笑道:“只要五十元定钱?说话算话?”说着向他把眼珠瞪了。汪瓦匠不敢作声,把冷旱烟袋嘴子,送到口里叭吸着。袁四维不走了,将皮包向屋子里提着,又向汪瓦匠招了两招手。汪瓦匠以为是妥了,很高兴地跟着他走进屋去。袁四维将皮包放在桌上,缓缓地打了开来,然后在皮包里掏出钞票来,左叠右叠地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不要以为这都是我的钱。人家加入股子盖房子,我也不过是代人经管这件事。我不得不慎重一点。事情办好了,那是朋友的交情。事情办不好,我就受朋友褒贬。”汪瓦匠道:“确是。完长是作官的人,啥子事不晓得?自从你展…到这村子里来了,我看你是个好人。将来你还要发财发福。说不定你就作我们巴县的县长。”说着,他两手捧了旱烟袋,连连拱了几下手,就算是预为恭喜的样子。袁四维笑道:“县长?你叫我官作回去了。”
这时,李木匠来了。他口里咬着那支长旱烟袋的嘴子,将手扶了旱烟袋的中间。他鼻孔里和嘴里的酒气,兀自呼呼地向外喷着。他脸上红红的,有三分酒气,也有三分难为情,在门外和窗户外面来回地逡巡着,伸了头向门里看了一看,见着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维鞠着躬,而袁四维将桌上堆的钞票,左边放到右边,右边又移到左边,眼睛望着那些钞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只是在嘴里算着数,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着他心里所估计的账目。李木匠故意咳嗽两声,又轻轻叫了一声“完长”。袁四维抬着眼皮看了看,将头点了两点。淡笑着哼了一哼,然后要响不响地说了三个字:“进来罢。”李木匠笑道:“我说完长,你啥子事看不过去吗?我……”袁四维瞪了眼道:“多话不用说。我要去赶邮汇局营业的时间。你们若是愿意接受我的合同,现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马上签字。若是不愿意,谁也不勉强谁,我们就此拉倒。”说着,他把桌上摆的那些钞票,又陆陆续续向皮包里塞了进去。而且把皮包外的两根皮带,先后地扣好。很带劲地将皮包提了起来,向腋下一夹,大有马上就走的样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边,只是吸他的冷烟袋,一声不响,瞪着袁四维一沓沓地收钞票,直到他扣起皮带为止,那眼光都没有离开他的皮包。李木匠看这样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这就两手一伸,把袁四维的去路拦住,抱了旱烟袋,连连拱手道:“不忙不忙,还是好说好商量嘛!”
袁四维手里还是提着皮包,翻了眼睛向他两人望着,把脸色沉下来,问道:“你们对于五十元定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木匠对汪瓦匠看着,微笑道:“你说,朗个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说朗个做?格老子,杨老公的太婆儿跟你要钱,你拿不出钱来,你脱不到手咯。”李木匠瞪了眼道:“说啥子空话?我们谈的正经事嘛。”袁四维笑道:“谈正经事。你们还要正经地作呀。先开好收条,我就给你钱。”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两张纸条来。汪瓦匠道:“我不认识字,叫我写啥子?”袁四维道:“那好办。我给你写,你们自己画上押好了。”于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笔砚,文不加点,写了两张收条。写好了之后,拿了纸条向两人道:“我不能骗你,把收条念给你听了,你再画押。”于是他念道:“立收据人瓦匠汪正才,今收到袁四维定工洋五十元。当面言定,收定洋之后,三日内兴工,五日内,筑起土围墙见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动工,动工如不照约期办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还。如有反悔,依法解决。x年x月x日立。”汪瓦匠叫起来道:“要不得,朗个还要奉还?”袁四维笑道:“你这是不识字之故。我说的奉还,那是你到期不动工,动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说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还钱,还要付你工钱。我又不是恶霸,难道你们给我盖了房子,我不给你钱吗?你怕到日子还钱那就是你拿了钱去不肯动工了。”汪瓦匠道:“拿了你的钱去不动工,没得那个说法。”袁四维也不多说了。这就在皮包里取出两叠钞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钱,现在买两斗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随你便,要钱就先画押。”
汪瓦匠对这位完长看看,又对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画押嘛。画了押,也不会要我的脑壳。我两个儿子都打国仗去了,我还怕啥子?”说到这里,他更没有一秒钟的考虑,在袁四维手上拿过毛笔来,弯腰就在桌上对纸条末尾画了个十字。李木匠站在旁边望着,淡淡笑道:“你硬是穷疯了。看到了大卷的票子,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来了,你朗个在我的收据上画押?”汪瓦匠笑道:“朗个的?错了?那也不生关系嘛,都是五十元。哪个也不占哪个的相因。”袁四维摇摇头道:“那究竟不对。你还是填你的收据。李老板你愿意收钱,补签一个就是。”李木匠伸手搔了头发,又看看桌上的钞票,将脚在地面上一顿道:“是汪老板那话,又不输脑壳,哪个叫我短钱用,完长,我投降了。”袁四维满脸是笑,让他们办完了手续,也就给了他们的钱。打发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里的钞票掏了出来,悄悄送到卧室里去,教太太收着。他低声道:“我们得把现钱放在手上,随时收买便宜砖瓦木料。存到邮汇局去,并没有几个利钱,拿进拿出,耽误时间。可是钱放在家里让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样子,还是要作出来的。”说着,他在家里收罗了些破旧报纸,塞到皮包里去,依然让皮包鼓起来,然后提了皮包出门,大声叫道:“我到邮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说我就回来。”一面说着,一面摇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邻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处收罗戏剧性人物与戏剧动作的,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为,非常有趣,像看电影一样,只管看了和听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着乘凉,眼里看到,心里想着,统共也不过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这几个人这样戏剧化了。钱是好东西!他这样慨叹着,对于袁完长的行为,自也感到莫大的兴趣,以后是格外地留意着。过了两三天,果然在那对面的山坡。挖开了一片平地,十几个工人忙碌着,筑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土墙,那墙高约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筑墙的工人同样忙碌,终日都站在平坡上监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叠纸张,带了他家的男佣工和大小孩子,很高兴地结队向山下去。他看那男佣工手上,带了浆糊钵子和刷子,颇有向街上撒传单贴标语的样子。心里想着,这又是什么作风?不属于生财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办的。他又不卖花柳药,也不看相算命,满街去贴什么传单?如此想着,心里又增加了一层纳闷,约莫是过了三小时,有一个很大的反响,就是三三两两,不断有人到村子里来看房子。来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风,先到袁四维家里去打听,其次由袁先生引导着,到那兴工的地方来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发出了惊讶的态度,都说:“怎么半截土墙,你们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后,就是袁先生解释了。他笑说:“我们只四十八小时,就在平地上筑起这些土墙来了。根据这个速度,半个月内,我们可以盖起一幢很好的楼房。因为砖瓦木料都是预备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连夜赶工,我算的日子,一点不会错。现在出召租帖子,不能马上就会谈好租约。等租约谈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续预备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这都是算准了时间来办的,一点不会错。”接着,他又把未来房子的美丽夸耀一番。
袁先生这一套说法,虽然限于面前的事实,人家不太相信。可是照他的计划推算起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家带了笑容,悄悄走去,连租金多少,也没有人问过。李南泉这才明白,袁四维急于要盖房子,是这样的打算。他是想划了地基,就预定把房子出租的。邻居吴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盖屋的所在发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时,走到廊檐下,低声笑道:“此公发财的主意,可说想入非非。若是这个样子就能作房东,我姓吴的一百个房东也作过了。天下真有这样的傻瓜,看到一块土墙围的地基,他就肯定约付租钱。”李南泉笑道:“这一个试验,袁完长当然是失败了。可是他能半夜里点着灯起来,和太太商量盖房子弄钱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计划。他一计不成,必有二计。”吴春圃摇摇头道:“无论有多少计,没有房子,总收不到租钱。”李南泉道:“这件事很容易证明,今天来了许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没有人来看房了成交的话,他一定得想办法。”吴春圃定神想了一想,他还是摇摇头。当然他猜不出袁四维计将安出。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来,老远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书,他就把手上捏着一张纸高高举起,笑道:“李兄快来,我们奇文共欣赏。”李南泉以为他由街上带着什么传单号外之类回来,就立刻迎了出来。远远看到他所拿的纸头,有四个大字,格外鲜明,乃是“新房预约”。他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这也没有稀奇之处呀。根据事实来说,这四个大字,不是对吗?”吴春圃走到面前,低声笑道:“奇文不在这四字。”
李南泉道:“招租帖子,还有什么很妙的奇文吗?”吴春圃含着笑,把那张招租帖子送到手上。他展开来看时,上面这样写:“兹有正在动工之洋房屋一所,坐落桃树湾东山之麓,前有溪流,后有青山,屋前辟有坝子(平地也)一片,拟栽花木。盖房系上下两层,配合光线、风景,于适之处,开辟窗户。除装制玻璃外,并拟安置纱网,以挡虫蚁。楼上楼板,地面三合土,光滑平齐。楼上下均有走廊,作为游憩之所。房内白粉糊壁,虽在雾天,亦可使屋中光线充足。至阴雨之时,除四周有走廊在外掩护外,而室中屋屋相连,使居此地者,足不履湿地。冬季则屋子朝阳,满室生春,夏季则四面通风,清凉如秋。凡此建筑,均适合在川住家之久住。屋后山上,通有山洞,空袭时可以自出闪避。而且村口有足容千人之大山洞,三分钟可到,亦极便利。至于柴、水,不烦细述。水是清泉一也。乡下人背柴下,必由门前经过,随时可以压价之二也。小菜则附近全是菜园,还是可食鲜品三也。总之,此处住家无一不宜。兹愿为疏散来此之义民,解决目前问题,敬将此屋三分之一出租。即日起,仿照预约书籍的办法,只收租金半年。以半年为期。但在此招租帖三日内订约者,再打八折。且预约房客,付款之后,如来乡下游览,无须在乡镇上觅旅馆,可下榻舍下,鄙人房东自当竭诚招待一切。绝好机会,幸勿错过,千万千万!”
李南泉笑着点了几点头道:“的确是妙文。妙句就在最后两句,付了预约费的,可以在他家里下榻。”吴春圃低声道:“也许有人会贪点便宜。不过他家里竭诚招待客人的东西,最上等是生了蛀虫的咸干鱼头,和带有霉味的米拌茶叶,那也不大受用。”李南泉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吴春圃道:“你两次由我窗户口上经过,把上等礼品丢到沟里去了,我都看到的。你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都答复了他这么一个杀手锏。那些陌生的人要受到他这样的招待,那不会有恶劣的反响吗?”李南泉笑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以后我们再看他的巧妙罢。”吴春圃微笑着,摇了几摇头。这就是说李先生相信袁四维有办法,而吴先生则不然。但是李先生看法是对了的。自这招租帖子发出去以后,到这里来看房子的人,还是陆续不断地来。袁先生接见来宾,可换了一个方式。每到有人问房子的时候,他左手拿了一张白厚纸图样,右手拿了两三株树秧子。在他小褂子口袋上,还插了一支铅笔。对着客人将树秧子插在地上,然后捧了那张图样给客人看。口里说着,手里将铅笔指着,将图上的房子,就地一一地给他对证起来,对证某间房子在某处。这当然让看房子的人有些信念,可以想到这个土墙围着的地基,将来是些什么东西。他把图样解释完了,然后就把树秧子提起来给人家看,他说这是在苗圃里拿来的样品,已经定下了一丈高的梅花,两丈高的法国梧桐,还有碧桃、梨花等等,都是栽下去就可以开花的。
天下有那几种鱼,专吃那种食。袁四维所下的这种钓饵,凡是聪明些的鱼,是不肯吃的。可是也就有一部分鱼,对于袁四维下的钓饵,感到很肥很香,一批一批地,都来看房子。并听着袁先生的解释。袁先生在解释的时候,看到看房的人,已经受到引诱的时候,他就把人家请到家里,把太太请出来,竭诚招待,所谓竭诚招待着,还是那带有米粒的茶叶,以及留着过中秋的瓜子。中秋已经是快到眼前了,炒熟了留起来,并没有问题。就是客人吃了,只当预先过了中秋,也还说得过去。这个作风,居然发生了效果。在他贴租帖的第三天,有一家银行的行员,三个人同游结伴下乡。他们一部分眷属在重庆对岸江边上住,每遇空袭,还是受到很大的威胁,打算再疏散下乡十来里路。可是银行的眷属,都是享受惯了的,对于夹壁草顶的国难房子,实在不感到兴趣。就是四川乡下,那种两三进堂屋的平房,也不愿意。因为屋顶下没有楼板,窗房光线不够,而地下又无地板。至于电灯电话,自来水,以及卫生设备,他们体谅时艰,已经是放弃了的,乡下没有,也就算了。但是他们疏散的条件,也不能太将就,必须是洋式楼房。符合这个条件的屋子,乡下不是绝对没有,但是有了这样的好房子,超等疏散的公民,他就抢着租了过去了。这三位行员到了这乡下,首先就看到了袁四维出的这个招租帖子,这是正合孤意的事,三个人看见,立刻跑来看房子。因为又过了三天了,那土墙已建筑到了一丈高,而且窗户和门的白木框子,也都嵌进到土墙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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