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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未能免俗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们的抗战集团吗?欢迎欢迎。”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话?太太对付了丈夫,这叫抗战?他觉得这很不像话。就向屋子里退了去。李太太看见后面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留着打牌的痕迹。这就赶快跑到后面屋子里,把所有的灯烛都吹熄了。然后拿了一盒纸烟出来,高高地举着,向他笑道:“还有几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这是作战剩余物资。应该减价出卖,要多少钱呢?”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把几张零票掏了出来,问道:“够不够呢?我就只有这一点钱。”李太太笑道:“你还是这样怨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没有输钱。”李南泉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输赢的问题。”李太太抽出一支纸烟来,递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来,站到他面前,给他点着烟。李南泉笑道:“这好像是我完全胜利了。不过前两小时,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贫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无所谓,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战团体。”李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子,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就扭转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来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脸子道:“你也和我别扭吗?我要戒赌了,打这鬼牌还不够受气的呢,至少我戒一个礼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这情形,太太预备马上就开始抗战。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开火,就叫邻居们首先受到影响。他一声不言语,就缩到后面屋子睡觉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战,就叫李先生宣告失败,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松懈,让她感觉到了疲劳和饥饿,这就叫王嫂找了一壶水,泡了一碗冷饭吃。王嫂问她还吃不吃时,她笑道:“就剩了一点咸菜,这开水泡冷饭,还有什么滋味不成?我赢了钱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们上菜市去买点好菜打牙祭罢。”李先生在床上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太太抗战胜利,明天吃凯旋酒。想到这里,觉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睡在床上笑什么?”李南泉道:“我恭喜你胜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劳军,我这俘虏也有份没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觉了,还没有把这事丢开来哪?”李南泉道:“你赢了钱,你买肉吃,那是你的权利。我问一声,是不是有我一份,这也不见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别闹了。我再声明一句,不打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极了。从前有人戒赌,把指头砍了,作为纪念。可是指头还有布包扎着,又上赌场了。你当然不会砍掉半截指,不过你有任何纪念的表示,我都劝你不必。据我揣想,从这时起,你至多戒赌十二小时。”李太太道:“我争一口气至少也要戒赌十三小时。”李南泉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词。再延长一小时,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
李南泉笑道:“这是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撕了并不要紧,那张真支票,在你手上,还能飞掉吗?”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寿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过这穷日子,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挣钱的人穷得过去,我们坐享其成的人,还有什么穷不过去。支票在这里,你拿回去退给人家罢。”说着,在身上摸出那张支票来。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多疑,我决不能故意和你捣乱以致让我自己受到困难。你拿着钱买吃买喝,我不也是可以沾点光吗?稿子虽然撕掉了。可是我这里的存货有的是。”说着,连连拍了两下肚子。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再写一篇吗?”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写字桌子边,摊开了纸笔墨砚,立刻就写起文章来了,他低下头去,并不停笔,就一行行地写了下去。约莫是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把一张稿纸,写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只管把两只眼睛,对了稿子纸注视着,于是燃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就把烟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了个“罗”字。李先生把烟支接着吸起来,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低声笑道:“休息两分钟,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对她看了一看,带着笑容点了两点头,还是提起笔来,一个劲儿地向下写,前后四十分钟,就把这篇寿序写完了。
李南泉这时正是文思潮涌,就没有顾到太太这些动作,将寿序写完之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将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挣到手了,准可以说得过去。”李太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吓我一跳。”李南泉挥着手道:“把这张支票到街上兑钱去,没有问题了。”李太太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看你写文章写得太忙,站在桌子边和你着急,你以为我是怕你这文章写不出来吗?这支票在这里,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说着,又在衣袋里把那张支票掏了出来。李南泉笑道:“我们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气,今天午饭以后,石太太家里那桌牌,我决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战团的人。昨天既然在我们家里凑了一脚,今天她家里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话。道义上说不过去。这是打牌的规矩,我很知道。你用先发制人的办法,打算把我的气焰压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参战了。你说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递给他不是,向袋里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摇着头道:“你这全是……”她把这个结论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谁也拦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费这些手段。”说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进来,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说去买菜?吃了晌午,你还有事。”李太太道:“有什么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王嫂道:“不生关系嘛!过了十二点钟,就过了十三小时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这也是废话。”
这时,窗子外面,有人叫着李太太。伸头看时,是斜对门的袁太太。李先生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没见着袁四维,今日应该得着结果,这就迎出来问道:“袁先生在家吗?”她还没有答应,她一群孩子四五个人站在后门口,同声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这事情有点不妙。袁四维好像诚心躲开。正想追着问,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脸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对于袁家,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人家既是指了名叫着,自也不能不睬,这就站到走廊上问道:“袁太太上街吗?我们可以一路。说着话向她看去,见她今天的装束改换了,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在头上挽了个横如意髻。她本来是个大肚囊子,穿起长衣服来,老远就可以看到她那个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诣的确把这个缺点,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着肥大一点的衣服,先撑起了上身。经过她一个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饭,并绝对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连素油都不放下一点:那个大肚囊子在猛烈压迫下,缩小了一半。看时,自然有些改观了。她穿着一件短平膝盖的花布长衫,光了两条腿,登着白皮鞋,手里拿了根很粗的乌木手杖。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也拿了一柄坏的锅铲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就很让人猜疑了。
袁太太见这边人对她注意着,也感到孩子们一律武装,确是不好。这就回转头来向他们道:“无论我干什么事,都是成群的跟着,这是什么意思?都给我滚回去。”她对孩子表示过了,这才答复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带孩子们到朋友那里去,大概来回有上十里路。我家里没人,只好把门锁着,想把钥匙存放在你这里,可以吗?”李太太道:“可以的,难道你家佣人都跟了去吗?”袁太太道:“要他挑一点东西,让他也跟了去。”说着,她就让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将钥匙送了过来。小山儿也站在走廊上问道:“你们大家拿棍子作什么?”那孩子手里拿了一根长可三尺的竹棍,摇着作个鞭打的样子,操川语道:“杂伙儿的,打人。”小山儿道:“打哪个?”他道:“打一个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后面叫道:“你又胡说。我把你丢在家里,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带他去。将钥匙抛在李太太手上,转身就走。袁太太向这边点了个头,说声“多请照顾”,就喊着大家都出来。果然,他们家全走出后门来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个孩子,还有个男佣人,另外他们来借住的一双夫妻,个个手上拿了东西。袁太太将后门锁着,手上拿了手杖,当了领队,带着这群人,顺了大路走去。她的两个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乱舞,口里乱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袁太太那一队人马,似乎没有介意到别人的注意,浩浩荡荡,顺了大路走。这却看到这村子里的刘保长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笑容,向回路上走这村子里乡下人,照例叫她保长太太。可是避难到这村子里来的下江人,却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权势。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长不可,而保长又绝对服从她的话。因之太太们在玩笑中,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做“正保长”,把她丈夫贬成副的。她对于这个称呼,倒也满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长,请过来谈谈,我有话问你。”她很高兴地道:“你打听袁太太的事唆?你们下江人,发财容易,扯拐也容易。他们家扯拐,你不晓得?袁完长要是不发财的话,也不会跟太太扯拐。”她说着话向这里走。走到半路,对山顶上忽然大叫道:“是哪个?快滚下来。你再动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山上也有人答话:“慢说这是巴县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个个人都割得!”保长太太发出尖锐的声音骂道:“龟儿,你还嘴硬。老子做保长,门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吗?”说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上抛去。大家向对面山上看,原来有两个小伙子,弯腰拿着镰刀,在割山上的乱草。这些乱草,长有三尺多,乡下盖的草屋,都是把这草作材料。挑了去卖,一百捆扫帚大的草,可以卖到两升米的钱,所以,这不失为一种生产。
刘保长太太那一石头,当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驯练得有两条狗,当她发出尖锐的声音去骂人的时候,那两只狗一定奔到她身边来,听候调遣。她对着山上骂,又向山上抛着石头,这两条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顶上直奔。那两个割草的,第一是怕刘保长和他为难,第二怕这两条狗。只好扛了扁担,拿着镰刀,悄悄地走了。刘保长太太脸上,发出了笑容。她昂了头向山上骂道:“龟儿,怕你不走,我门口的小草,就不许人割。”她一面骂着,一面带了胜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来。李太太笑道:“正保长真有一点威风。刚才你找袁太太说话,又是什么公事?你说袁先生扯拐,他扯什么拐呢?”刘保长太太四围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长,弄了一个女人,租了房子住。这个女人的老板,是在学校里守门的。袁完长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里。不是猪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个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听得确实了,带着全家人去捉奸。”李南泉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这是真事?不至于吧?袁先生吸一支纸烟,都要剪成两半截,分两次过瘾,他也舍得这样浪费?”刘保长太太道:“他和我没得仇没得恨,我为啥子乱说他?袁太太托我打听这件事,我天天亲眼看到袁完长到那女人那里去。有得吃,有得穿,这女人好安逸。龟儿,上年和我扯皮,于今叫她晓得我老子的厉害!”
李南泉笑道:“原来你是对那女人取报复态度,可是你就没有想到这件事要连累着袁先生,你应当知道袁先生作过完长,将来他还会做完长,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帮忙的时候,你就要碰他的钉子了。”刘保长太太头一扭道:“难道袁完长不听太婆儿的话?袁太太叫我这样做,我就应当这样做。女人总要帮着女人嘛。”李南泉点点头笑道:“要得,这话我听得进。”于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们的集团了。当然,你们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长。”保长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当然。太太们有啥子事……”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掉转身来,赶快就跑,口里大声吆喝道:“是哪个?在我这里打猪草,龟儿,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烂来。”原来四川人养猪,除了喂它杂粮而外,大批的食料,还是山野里长的植物,大概没有毒性,而叶子长得粗大一点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农家的老弱,不问男女,每日背了一只竹片编扎的大背篼,手里拿了镰刀,四处去寻觅这种植物。这些野生的东西,不会有主人的,所以打猪草的人,他并不用征求人的同意。这时,有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沿着人行路打猪草,穿过这村子,虽然保长太太在此,他们也未曾介意。刘保长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门口了。
这位刘保长太太,认为这种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阵风地跑了过去,脚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着拍子,她口里骂道:“朗个的,没有了王法唆?你们打猪草,打到老子门前来,你不认得我是刘保长?”那打猪草的孩子里面,有一个瘌痢,他是个初生的犊儿,僵了颈脖子道:“哪里有女保长?你是保长,我也不怕。猪草也不是你蓄的,朗个是你的?打猪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长太太抢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脚踢着向山坡下滚去,直滚到山沟里去,骂道:“龟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认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认得老子了。”说着,横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首先跑了,这个癞痢头,势子孤了,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连跑带滚地到沟里躲去。刘保长太太两手叉了腰道:“龟儿子,你不认得老子,现在认得老子了吧?我认得你是抬滑竿老姜的儿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两名夫子,你死瘌痢也逃不脱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会有相因占,那才是怪事!”村子里的人家,听到这番叫骂,都跑出来观望,见她获全胜,都有点不服。吴春圃先生将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缓缓踱着步子,笑道:“当保长有这样大的威风,将来胜利复员了,我也回山东老家当保长去,教书哪有保长这分权威呢?谁家门前的野草能够不许人动?”
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例如你看到刘保长到方完长公馆里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作保长了。”吴春圃道:“当然义务与权利相对等。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里来的这分威风。”李南泉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位保长太太今天所享受的这分权利,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最好一个比例,点起菜油灯,搜索枯肠,在那里作谀墓式的文字。可是这边屋子里灯火辉煌……”李太太正提了一只菜篮子,由厨房那边出来,要上街去买菜。这就将提的空篮子使劲一摔,篮子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她沉着脸色道:“你又来了。”站着望了李先生。把眼睛瞪着。李南泉笑着鞠了躬道:“这算是我的错误,下不为例,好在我冒犯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总可以原谅。”说着,他就弯了腰把地面上那个菜篮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李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发脾气,脸色缓下来,低了声音道:“你这不叫成心吗?”这句话没有得到答复,隔壁邻居家里,有很尖锐的声音,叫着好:“要得!”同时“啪啪”地鼓了几下掌。原来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檐下,向这里望着。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装。上身穿的是蓝漏纱长衫。由白衬裙托着,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她胸襟前,挂了一个很大的鲜花球,直径够八九寸。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编扎的,在花中心,又用几朵红花作了红心。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纸扇,上面带有蓝毛边,一开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奚太太在发生家庭问题以后,就是三天一次新装,大家对于她这举动,也认为平常,并没有什么惊异。不过胸前面悬挂这样一个花球,却是奇迹。因为这山下虽然有个市集,不过是两条小街,究竟都是乡下气氛。买花球排子的,一星期难得有一两次,而且也不过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儿,和白兰花两三朵的小花排子。像盘子大的花球,除了人家举行结婚仪式,新娘子定制,临时是买不到的。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过来让我看看,好大的花球。”奚太太笑道:“这是本店自造的,你看好不好。”说着,她摇了那柄花折扇,款步而来。到了面前,更看到她两耳朵上挂了两只蓝色的假宝石耳坠。脚下踏着蓝皮鞋。就是手摇的那柄花扇子,扇子边上,也围着蓝羽毛。这就笑道:“老奚太摩登了。记得战前的一二年,京沪作兴这么一个装束,由头到脚,全是这样一个颜色。不想这样的行头,你还保存着。”奚太太脸上表示了得意的样子,她微微地摇着头道:“别人逃难,连儿子女儿都不要,我是有用的东西,一点不失散,全数都带齐了的。”说着话她也走到了面前。这让李太太看清楚了。她胸前挂的那个花球,并不是用茉莉花编的。乃是这村子里人家的院坝里长的洗澡花。北方人叫着草茉莉。有些地方,叫着小喇叭花。这花最贱,每天就是黄昏时间,开这么两三个小时,是根本没人佩戴的东西。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会推陈出新的,居然把这洗澡花利用起来了。”奚太太笑道:“并不是我推陈出新。我见得这花颜色既好看,又有香气,只是开谢的时间短一点。就为大家所鄙视,这是太冤屈它了。无论什么东西,总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让人注意。例如陶渊明爱菊花,菊花就出名了。我当然算不了什么。若是自这时候开始,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来,不也是一桩雅事吗?我在南京穿这一身衣服的时候,我总在胸前面挂上一个大茉莉球。若是不挂一个白花球,这蓝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来。这街上哪有这样巧就可以碰到卖花的贩子呢?我就把我墙脚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细竹篾子代了钢丝做成圈圈,把这些新开的花一个一个连串地编起来,就成了个花球了。”李太太道:“这小竹丝倒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你在哪里找来的这种珍品?莫不是锅刷子上撕下来的?”奚太太脸上一红,笑道:“那何至于?”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别瞧我这口子,平常不说幽默话。说起幽默话来,还真是有点趣味。”李太太经他这样补叙一句,更是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挽了奚太太一只手道:“走,我们一路上街去,你穿得这样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这一身衣服。”奚太太笑道:“你还要幽默我吗?”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我真有这个感想。我觉得我们下江装束,也该让抗战的后方人士见识见识,人家外国不还有时装展览会吗?”她说着,挽了奚太太就走。
吴春圃只是微笑,等奚太太走远了,他就叹口气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李南泉笑道:“我兄也是对人家不谅。在她现时的立场上,现在只要挽回丈夫的欢心,打倒对方的女人,什么手段都可以利用,而不必加以选择的。你看我们这位袁太太的表现,那不是更单刀直入吗?”另一位邻居甄子明先生,这时架上老花眼镜,正捧了一张英文报,坐在走廊檐下看,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时局是这样紧张,生活是这样逼迫,弄点桃色新闻点缀点缀,也可以让人的呼吸轻松一下吧?”吴春圃道:“甄先生哪里找到了英文报?”甄子明道:“这是洋鬼子带来的香港报。虽然隔了一个星期了,这里面究竟有许多我们看不到的新闻。尤其是这样雪白的报纸,眼睛看了舒服之至,这些时重庆的报纸,更不像话,印报的纸,颜色像敬神的黄表,那还不去管它,印出来的字,反面的广告,透过正面的新闻。将报纸拿到手上还不许折叠,一折叠就没有法子展开来。看报,也就是看那几个大字标题吧?所以这份洋报纸,我是越看越有味,连广告我都全看过了。”李南泉道:“有什么新闻没有?”他道:“新闻不新鲜,这上面有一篇评论,他说,中国对日本的抗战,至少还要熬过五年。等到美国非打日本不可了,这才有希望。”吴春圃一摇头道:“还要等五年?谁受得了?若以我个人而论,再抗五个月我都受不了,今天的平价米,就只够一餐的了。”
这三位邻居,老是如此,逢到一处,必须谈天。谈天无论是由什么问题谈起,必会谈到战争,谈到了战争,也就是谈到生活,谈到了战争,已是百感交集,可是总还要存个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希望。及至谈生活问题,可就谁也没有了主意,只是发愁。结果,就谈得不欢而散。这时吴先生提到了平价米将完,大家对于米价之逐月涨价,都是极大的苦恼,也就跟着讨论下去。这时,隔溪人行路上,有几个挑箩担的人过去。有人叹气说:“下江人成千成万的进川,硬是把米吃贵了。”另一个道:“那还用说?四川人百万壮丁去脚底下,打了几年国仗。我们硬是合了啥子标语上的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倒公道咯。格老子,没有钱的人,出了力还要出钱。有钱的人,不出钱,也不出力。”原先那个人道:“硬是这样。当绅粮的人,一年收几百担谷子,家里再没有人做官,硬是没得人敢惹他。谷子卖了钱,男的把皮鞋穿起来,洋装穿起,女的穿上旗袍,头发烫起,摩登儿红擦起,比上海来的下江人还要摩登,打国仗,关他们屁事。”这三个人说着话,慢慢走远,却让这三位教授听入了神。吴春圃点点头道:“这话非常公道,也十分现实,无可非议。”三个人继续地向这三人看去。这却有了新鲜事,把他们的目标移开,那袁太太带着一家人回来。小孩依然舞了棍子,口里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甄先生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好像是打架得胜回朝?”李南泉道:“确乎如此。据刚才刘保长女人的报告,这也是桃色事件。袁夫人直捣香巢而归。”甄子明道:“什么?袁先生那种俭朴万分的人,也有桃色事件发生?”李南泉道:“那就关乎经济问题了。”大家议论着,袁太太已到了门口,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钥匙送了过去。看她的面色,却很是自然。而且她还表示了很从容的样子,向李南泉点了个头道:“天气还是这样热。李先生准备罢。刚才从街上经过,得了重庆的电话,又有消息了。”当年所谓的消息,与一切事情无关,就是敌人的飞机,有了向川地飞行的报告,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着交头接耳,接着全街人一阵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现。后来有了挂警报球的制度,不必由机关透露出敌机的消息,索性先挂红球告警。但挂红球以前,也是有敌机进窥的情形的,只是更难于证明敌机有袭重庆的企图而已。市民有了长久时间的经验,没有看到红球,倒是不跑,不过“有消息了”这一句话,见着熟人,必得转告诉给人家。否则有了消息都不告诉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态度。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敌机就来捣乱。这倒是和米价一样的逼人。”袁太太接了钥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后门去开锁,听了这话,她就回过头来笑道:“李先生,你说的话,也不尽然吧?这社会上是什么样子情形的人都有。有人就在米价大涨的时候反是荒唐起来。米价和空袭都逼不到他的。”
李南泉听她的话音,就知道她是攻击她丈夫的。在这村子里,她和袁先生是一对功利主义的信徒。非常能合作。作邻居两三年并没有看到夫妻俩冲突过。不想她随在奚太太、石太太之后,也突然地变了。这牵涉到人家的家事,当然也就不好跟着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约莫是两小时,李先生把作的那篇寿序誊清了一张。正在校阅着笔误,却听到袁太太在窗子外叫了一声。抬头看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她在很快的时间,已经变了一个人了。首先是她身上穿了一件花绸长衫。乃是红底小白花点子,虽然那衣服不是完全新式样,可是那两只袖子完全去掉了,长衫等于一件长背心。她本来是梳两条辫子以外,并没有在头上另翻花样。现在却是把头顶心里那片黑发,微微地烫了许多层波浪。而在额顶前面,还来了一弯刘海发。本来中年以上的妇人,头上还梳辫子,这是有点过分的装束。但是可这样解释,热天长发披在脑后,很是不舒服,打了辫子把头发规束起来,可以凉快些。至于前额梳刘海发,这可不能那样解释了。而且那件红衫,在这村子里,平常也很少人这样穿起来。警报期间,只有灰绿色是可以随便穿的。白的和红的,绝对为人家所禁止。刚才她说“有了消息”,虽然警报球没有挂起,可能随时都会挂起来,她穿了这样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那不是有心捣乱?同时,她那向不带颜色的胖脸,这时也抹上了两大片胭脂晕,眉毛画得长长的,像两只爱情之箭,插入了刘海发里面。
李南泉对于袁太太,还不十分熟识。虽然看到她这分奇异的装束,却不敢和她开玩笑,便起身相迎道:“有什么事见教吗?请屋里坐罢。”袁太太在她那木桶似的衣襟胁下,抽出一方紫色的手绢来,在脸腮上轻轻拂拭了两下,将手绢掩了嘴笑道:“没有别的事,还不是那房子。我们干亲家来信,他们不打算搬到这里来住了,让我们把房子转租别人。那么,我们也不能要李先生介绍的那位张玉峰先生久等。他若愿意搬来,就随便哪天搬来罢。房子就是这样算完工了。张先生若是不愿意搬来,我们也不能掐住人家的资本,张先生所付的那笔资本,我们愿原物奉还。”李南泉听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房子不但没有住而且连什么样子也都没有看见过。现在毫无缘故的,要人家退股,这情理未免欠通。他心里这样想,口里可就是没有把缘故说出来,只是微笑着。所幸李太太和奚太太已一路走了回来。李太太手上提着菜篮子,另一只手拿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到了走廊上,袁太太道:“李太太自己买菜回来?自己买的菜好,做出来是合口味的。”她先放下了手上的篮子,然后向袁太太注视着,笑道:“我以为是我家又来了贵客了。”奚太太将手上带毛的扇子,远远地指点了袁太太笑道:“好漂亮的衣服,老远就看到这草屋檐下红了半边天。”袁太太提了手绢头,将手绢在空中使劲一摔,表示着不然的意思,笑道:“什么呀!这不过是战前的旧衣服翻出来试试罢了。不穿,放在箱子里也就变坏了。”
奚太太对于这个说法,非常之赞同。她拍了手道:“我就是这个见解。陈丝如烂草。我们这些衣服,老放在箱子里,不但是样子不入时,而且过久了,衣服也会烂了,再说,我们一年比一年老,等到抗战结束了,这些衣服,也许我们不能穿了。”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间,向两人看看,一位是红得像个红皮萝卜。一个周身蓝色,像只涂蓝油漆的自来水管子。便笑道:“你们还怕一年比一年老吗?我看起来如花似玉,还正在争奇斗艳的日子呢。你就看我们这位芳邻胸面前挂的花球罢。”说着,他向奚太太身上一指。原来草茉莉这种花,寿命非常之短。就是长在原枝上,它也只能维持一晚和一个早晨,现在把它摘下来,又用锅刷子上的竹丝给它穿编起更是不经事。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现这一身衣服,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在大太阳里一晒,花是萎了,颜色是退了,挂在胸前,像只旧了的胭脂扑儿,又像带红色的棉絮团子。这一指,把奚太太提醒了,低头看时,这花球实在不成样子,立刻把它扯着,丢到山沟里去。李太太笑道:“你这就不对了。凡是美人,都应该爱花。贾宝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沟里去。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细,得亲自把花埋了。你自己亲自佩戴的花球,又是亲手做的,你为什么扔了它?若是选举我们这村子里的皇后,就得在选票上扣你五分。美人的作风……”奚太太捏了个拳头,举将起来,笑道:“老李,你再把话幽默我,我就要揍你了。”袁太太从中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都不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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