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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黄土高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双水村的这块土地,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
现在,田福堂从夏末开始筹划的拦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经紧张地进入了实施阶段。
福堂亲自从县上请来的有关方面的工程专家,早在初秋就选好了炸山和拦坝的具体地址;并且绘好了图纸。这期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孙玉亭,组织人力卖掉了大队几万斤储备高粱;又用这钱买回了几千斤炸药。
与此同时,金家湾北头为搬迁户修建的新窑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队领导的参与下,金俊武两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验收了自己的新居。除过金俊武兄弟提出一些细节问题外,他们基本上都通过并接受了。现在,只要这几家人一搬迁,就准备立即炸山。
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了。
对于搬迁的几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感情的日子。是啊,离开自己住惯了的老地方,心里的确不是个滋味。他们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对这个小山嘴满怀着亲切的感情。这窑洞,这院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头和土圪塔,都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失掉这些东西,多少日子他们都会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对于一个普通农民来说,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恋的天地告别,那痛苦是外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临近搬家的前几天,在县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带回一架照相机,给自家和光亮、光辉两家人,在即将化为乌有的故居前分别留了影。这家人因为成份不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老少少都装出没有什么的样子。但是,晚上关住门后,当孩子进入梦乡,大人们就忍不住坐在灯下相对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在这个时候则无法控制他们的感情。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大家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调;就连生性爱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张桂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经常冷着面孔对左邻右舍说话。搬家的日子来临后,这家人如同去年给俊斌办丧事一样悲痛。
但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是个例外。她对搬迁新居反倒表现出无比的高兴。她厌烦现在这三孔窑洞。这里曾经因为她和孙玉亭的关系,爆发过震惊石圪节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俊斌在这院子和窑洞里走来走去,吓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点亮灯坐到天明。她庆幸这该死的地方,将要在“轰卤一声爆炸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气大伤,两只火耿耿的铜铃大眼,已经失去了一些挑战的意味。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因此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在内心只承认自己屈从的是命运,而不是屈从田福堂和孙玉亭。他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也会把报应之剑高悬于现在得意忘形之徒的头上。搬家的这一天,村里和这两大家关系融洽的人家都来相帮了。哭咽河东岸从南到北的那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着搬运东西的人们。帮忙的人都是搬运那些笨重的东西——碾子,磨,水瓮,炕拦石,锅,锅台……娇贵和值钱一些的东西都是自家人搬运。
在同一个时间里,队里抽调的一些劳力,正在庙坪山和神仙山对称的两边,开挖安放炸药的山洞。哭咽河两岸又一次处于激战前的骚乱中。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来。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
金俊武终究是个硬汉。他不哭,也不去拒挡家人们哭。他黑丧着脸,一声不吭,在自己家里收拾东西。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迁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俊文父子三个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个年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不会接受晚辈们浅薄而世俗的劝导,只管哭她的。她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声明:家里的其他人愿往什么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这窑洞里!
宽容的读者,你们想想,对于这老太太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的这地方值得她留恋?她住在这窑洞里,就会温暖地回忆起已故的先生;回忆起当年她和丈夫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如果离开这些回忆,让她怎样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来,迁居到另外的地方,还不如让她去金家祖坟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时分,搬迁的几家人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运光了,现在马上要动手拆门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离开这个家。
没有办法!金俊武只好打发金强去报告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看大队领导怎么办呀。在金俊武看来,这里的家无论怎样都已经完蛋了,能劝说母亲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亲宁死不屈,他也没办法。让大队领导去做工作吧!给他们出个难题也好!反正这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他们总不敢动武吧?如果他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也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金俊山听说这事后,想来想去自己也没办法——连儿子们都劝说不下这位老祖宗,他是两旁世人,怎么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办呀。
田福堂已经把夏末那一场动乱早已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情绪高涨地准备创造惊世骇俗、震动四方的业绩。
他听俊山江报了俊武家的情况后,心里倒有点着急起来——他没想到事当临头却又横生出这么一个障碍!
这件事的确令人头疼。俊武他妈已年近八十,又是当年前后村庄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遗孀,除过劝说和开导老太太挪窝,其它办法显然都不是办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准备好了,仅仅因为这么一个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时也没有个好主意,就让金俊山先去做点工作,说让他自己想一想再说;他告诉金俊山,他一会就过金家湾来。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来想把玉亭叫来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为和彩娥的事件,谈起这家人如同谈起老虎一样惊慌,恐怕给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在家里仔细盘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好办法急忙想不出来,可时间又不能再拖了。按计划,明天放置炸药,后天就准备炸山;因此,这家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腾开这块“风水宝地”。
尽管没想出什么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当田福堂走进金俊文家里后,情况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现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留下两个儿媳妇守在哭啼的婆婆身边。金俊山已经不在这里——显然他的说服工作以失败而告终了。
田福堂刚进了窑洞,金老太太就恼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准备驱赶新来的说客。两个儿媳妇慌忙上前劝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却拨开桂兰和俊武媳妇,不慌不忙上了土炕,凑到了金老太太的身边。他双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说:“干妈,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老人家心里有气。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也许心里的气就能消一消。干妈!我知道你老人家的难过哩……。”
金老太太举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给人下跪,这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金先生的夫人,农村的礼教家规她比谁都看重。她虽然年近八十,脑瓜并不糊涂。她闹着不搬家,也并不是专意耍赖,而的确因痛苦使她已经不能自己——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太太为此大动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当有人为消她心头之怒之愤之怨之痛之时,给她双膝跪在面前,老太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乡妇之举,来对待别人对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无力地撇在一边,颤动着没牙而干瘪的嘴巴,扭过头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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