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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只好点点头,不再坚持——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奕洛瑰下的这道禁令,是在为他们守住最后一片清宁。
“求求你,好起来……”安永跪在奕洛瑰的御榻前,垂着头乞求,因为疲累而佝偻起来的双肩细细微微地发着颤,令随侍的宫人不忍直视。
“白马公,您撑了这么久,该休息了,”替奕洛瑰换药时,御医趁机进言,“您若是累出个好歹来,等官家醒了,必定拿我们问罪。”
安永摇摇头,苍白的脸已经瘦得下巴尖细,却固执地寸步不肯离:“我放不下他,你们就随我去吧……”
众人不敢再劝,然而当安永接过宫人奉上的金叵罗,饮下原本应是送给他提神的甘蔗汁后,他竟一觉酣眠,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他便明白自己是上了御医的当,一股不祥的恐惧瞬间袭来,他顾不得追究是谁往甘蔗汁里掺了药,只顾一把扯开锦被,光着脚跳下床榻,神经质地冲向御榻去看奕洛瑰。
此刻奕洛瑰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安永连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竟意外地察觉高烧已经消退。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回头环视着御医和宫人们,不敢置信地向他们求证:“他好了?”
御医们也是同样欣喜地望着他点头,却不忘告诫道:“官家虽说烧退了,可人还没清醒,白马公不如仍去歇息,就让官家在这里好好静养吧。”
安永听到这番话,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模样的确是太不堪了。”
人一旦得到好消息,精神便跟着爽利,安永一扫颓靡之后,顿时感觉出浑身的不妥来——他此刻饥肠辘辘,并且急需要洗个澡、换身衣裳。
于是就在安永走向偏殿的时候,一阵吟唱声从殿外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听出那是柔然的神歌,略一犹豫,忍不住好奇地循着歌声走过去。
安永屏退试图上前阻拦自己的宦官,悄声推开承香殿的朱门,还没跨过门槛,就被殿外浩浩荡荡的阵仗吓了一大跳——原来心急如焚的尉迟贺麟连日不得进殿,竟将为弟弟祈福的祭坛直接设在了殿外,此刻他手下的祭司全都身着黑色毡衣、头戴彩漆面具,环绕着他跳祭祀的傩舞,而被围在中心的尉迟贺麟正闭着双眼念念有词,同时持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汩汩冒出的鲜血滴入一只鹰翼狼身、镶嵌着绿松石的金器。
安永与尉迟贺麟相距甚远,却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口,知道他是在歃血祭天,以换取奕洛瑰的平安。
安永为他这般举动瞬间失神,即使心底很清楚奕洛瑰的伤势好转,完全是仰赖御医们的辛劳,却仍旧难免为之动容——无论平日此人与自己如何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罢了。
于是刹那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安永忍不住缓缓走上前,在面对尉迟贺麟仇恨的双眼时,第一次心如止水,只是轻轻吐出一句:“辛苦了,官家的伤势已经好转。”
“真的?”尉迟贺麟大喜过望,一时竟忘了与安永为敌,只顾着额手称庆,“感谢天神,接受了我的祈求……”
安永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能体会到他喜悦的心情,因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片刻之后,尉迟贺麟终于按捺住激动,头也不回地冲向承香殿。安永望着他洋溢着喜气的背影,心底突然间生出一片戚戚之感,令他就在这一刻,悄然选择了退让。
如今承香殿的主人缠绵病榻,后殿浴室里的一池碧水却依旧温暖。沐浴后的安永披着绢衣坐在暖炉边,等尝到宫人送上来的饭菜时,才隐隐感觉到今时与往日的不同。
口中的食物虽然新鲜,滋味却比平时差了几分,可想而知,太官署的供膳在烹饪时必定心不在焉。
外界,一定人心惶惶吧。
安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胡乱填饱了肚子,正准备返回寝殿去守着奕洛瑰,这时一名眼生的宦官忽然窜到他跟前,竟然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拖着哭腔小声地哀求:“白马公,如今太极殿外聚满了官员,下走冒死来给您递信,求您一定要替大家做个主。”
安永被他吓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压着嗓子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您去了便知。”那宦官不敢再多说,一径向安永叩头告罪之后,悄悄躲了出去。
安永得了这个消息,本不欲多事,可思虑再三终究放心不下,在确定奕洛瑰体征平稳之后,一个人独自前往太极殿。
如今朝堂上群龙无首,得天子恩宠有加的安永,俨然成为了大家的主心骨。安永一到太极殿前,聚在丹陛之下的文武群臣便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住,打探消息:“承香殿情形如何?官家龙体可大好了?”
安永微微颔首,环视着众人愁眉不展的面容,宽慰道:“官家的伤情刚有点起色,离痊愈还早得很,诸位不如先回府等消息吧。”
众官员听了他的话,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消息难以对安永启齿。最后还是素来与安永交好的陶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替众人开了这个口:“白马公,前帝在边荒……起兵了!”
安永闻言一愣,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陶钧口中所谓的“前帝”,指的是司马澈——也难怪众人难以启齿,司马澈虽是前朝的败亡之君,却也是在场所有中原簪缨曾经的天子,过去大家三跪九叩的人,岂可与逆贼等同视之。
安永心中一时百味杂陈,面对大家期冀的目光,实在无从表态,只得敷衍着推脱:“这事我已经知道,诸位先请回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一派漠然,在场众人不禁都有些失望,甚至有脾气冲些的,竟忍不住呛上一句:“白马公,前帝在时,待您可不薄!”
安永眉心一皱,心底某一处被这句话蛰得生疼,偏偏舌根却钝得像生了锈,竟无法反驳这句诘责。
是啊……无论奕洛瑰如何恩宠,对于司马澈,他始终有一份枷锁般的责任——当年新丰城的永安公子,如今的白马公,注定了他这一生,都必须站在风口浪尖上。
这时众人无声的压迫,就像一圈密不透风的高墙,将安永重重包围住。他孤零零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任那些失望的、愤怒的、怀疑的、讥刺的目光投向自己,如万箭穿身,却不得反抗,疲累的眼底泛着两抹青灰,憔悴得似乎随时都能倒下。
最后还是老友陶钧看不过眼,挺身而出,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与众人做起和事老来:“诸位,边荒战乱虽说是件天大的事,可也轮不到白马公调兵遣将啊。再者刚刚不是都说了嘛,官家的龙体已经见好,说不定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听政,等到御旨颁下时,一切便见分晓。如今战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新丰,咱们这些在朝为官的,怎么倒先慌起来?不如先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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