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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幸不明就里,赶快去扶,连声问“怎么了”;卫艾一把推开他,把相片随手一塞,失魂落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出了房间之后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方幸和同来的长辈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在后面追赶他,叫他也不应,一直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卫艾才如同断了发条的玩偶一般,猛地一停一定,又在方幸的注视之下,往晒得发烫的地面上重重一跪,蜷着脊背痛哭起来。
方幸认识的卫艾的时候两个人都十一岁,到现在七八年过去,遇到大大小小不少事情,他第一次见到卫艾哭。
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卫艾是不是哪里少根筋,怎么打都不求饶是因为不怕痛。长大了才晓得这种想法有多幼稚多愚蠢,谁会不吃痛,无非是知道哭和求饶都没用,省一点力气罢了。
这么高的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佝偻成小小的一团,方幸不知不觉也跟着哭了,跑到卫艾身边想把他拉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卫艾力气大,这次也不会发生奇迹,卫艾始终像铁铸的一样跪在水泥地上,抱着他生父留下来的唯一一点东西,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方幸拉扯他胳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转而去捏他的肩膀,徒劳地想给卫艾一点安慰和支持。
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拿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方幸倒也不在乎了,或者说后来是根本意识不到了——他被晒得摇摇欲坠,脊背上好像扎了针,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陪同的长辈走过来扶住方幸,他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他说:“小方,小卫,日头这么毒,不好再哭下去了,要中暑脱水的,先上车,我送你们回住的地方好不好?”
这才浑浑噩噩地跟着大人回去了。
回到宾馆方幸只觉得皮肤还在火辣辣地疼,头痛得要命,想和卫艾说话,可后者一进门放了东西就往床上一倒,几乎是在一分钟内没了动静。
生怕他是一热一凉中了暑,方幸忍着头痛把卫艾扳过来,确认他仅仅是睡着之后,瞬间连爬回自己那张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跟着往下一栽,就这么靠着卫艾昏迷一样睡过去。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六七点,才被催吃饭的电话叫醒。放下电话后方幸扶着脑袋摇了摇头,还是痛,似乎从里面被抽空了一半,仿佛还能听见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响动。
卫艾还在睡,睡梦里也蹙着眉咬着嘴,整个下嘴唇紫得发白。方幸推了推他,把人叫醒:“先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晚饭吃得可想而知的沉默和无趣,席间卫艾和方幸都被劝了几杯酒,说是来这个地方没有不喝酒的,他们一路上辛苦又忙个没停,喝一点还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有大人在身边压阵,无论是谁都没有推开敬过来的酒。方幸头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偷眼去看卫艾,脸色欠佳也不怎么动筷子,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回去的路上卫艾白着脸拍司机,示意停车,然后都来不及等车子停稳,打开车门跳出去,稀里哗啦把晚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挨到回宾馆,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脸白如鬼的死样子,方幸让卫艾先去洗澡,接着自己也去洗了一个。洗之前卫艾仰面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又不睡觉,洗完澡出来,还是照样围着浴巾衣服也不换,好像连一动也没动过。
自打到了这个城市,方幸就觉得有人在他胸口压了块铅,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虽然明天也就搭车回去了,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就好了,半天,一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都好,只要能离开。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到卫艾的床角,回身去看他:“你喝了酒,正好睡一觉。要不要睡觉前叫点东西给你吃?”
卫艾赤裸的胸口缓缓起伏着,一呼一吸间牵动胸腹的线条,在壁灯和顶灯的交织下落下奇怪的阴影。方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话,伸手去拍了拍他,又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思量半天,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卫艾……”
卫艾的身体极轻地震动了一下,眼睛合起又睁开,不看方幸人也不动,盯着天花板说:“我没想到她这么恨他。”
下午他放声哭了那么久,喝了酒又大吐,声音嘶哑难听得像一面破锣。方幸听到他的声音,心又往下沉一点,有点慌乱地接话:“不是的……”
“从小她就告诉我说我爸死了,我也一直相信是这么回事,后来长大一点上学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就没看过他的照片。就算我是个遗腹子,就算以前他们再穷,结婚照总有一张吧。我求她说要看照片,她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丢了个箱子,照片和通信都在里面,一张也没了。那一次我还是信了。再后来我又问她,说想看一眼爸爸的样子,哪怕从别人那里借一张,给我看一下再还回去也好,她又说,我爸死的时候她伤心,全烧掉了。
“我求了她好多次,后来有一次考试拿了双百,又正好过生日,她高兴极了,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想要一张爸爸的照片。为了这句话我吃了一记耳光,打完她抱着我哭,我以为我让她难过了,就说我不要了,结果她还是给了我一张照片。在今天下午之前,我还觉得那是我收过的最好最要紧的礼物,她那么不好过,但是因为我,还是把照片找给了我。”
方幸正想附和说“是啊,她本心总是为你好也总是疼你的”,但是卫艾接下来的话把他彻底噎住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给我的照片不是我爸的。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照片。我爸的遗物里也没我的照片,她就连一面也不让我见见他。”
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方幸才明白卫艾那平淡语调下陈述着的隐藏起来的残酷。他浑身一冷,目瞪口呆地盯住卫艾,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艾又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两行泪顺着眼角滑到鬓边,最终消失在潮湿的头发深处。
方幸又一次被卫艾的眼泪震住,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别这样,要哭就哭出来吧,这又不丢人。”
卫艾没搭理他,侧了个身,背对着方幸,看起来想把脸藏起来。
方幸就看着他朝向自己这一侧的脊背,心里想他真是瘦啊,瘦得让人想一块块地数脊柱骨。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卫艾的颈子,发现后者没有反抗,就任由手向下,慢慢地慢慢地反复拂过脊柱,如同在安抚一般。
他的本意确实也只是安抚,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可是渐渐的,方幸察觉到他手心拂过的部分变烫了,也不知道是发热的是自己或者是卫艾,还是干脆两者都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方幸冷不丁地僵住了,又如同火烧一样撤开了手,可是卫艾的脊背就在眼前,那么近,自颈窝开始蜿蜒着的曲线,闪闪发亮,他看啊看啊,呼吸就这么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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