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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才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王大猛从木排上跳下来,把一个还站在江里发着呆的士兵拽着扔到木排上,然后使劲地把木排往前一推,大声地喊了一声:“连长,你多多保重,我和大老冯留下来打鬼子啦!”
李茂才的心像被一根从洪水中冲出来的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倾起身子,朝着站在江水里出神地盯着他的两位兄弟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是想把他们拉上来?还是因为突然离开他们而感到不安?他嘴唇颤抖着,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发出一串长长的悲痛的叹息。他们,他们能活下来吗?
木排向江北划去,那两个士兵一直站在江边,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后来就消失了,只有哭泣的哗哗流动的长江,还有江面上像鬼魂一样渡江的士兵。木排上的这四个士兵已经从惊恐中挣扎出来,他们脸色缓和多了,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偶尔会抬起头,匆匆地看一眼李茂才,目光里充满歉疚和讨好。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他们上身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下身还是军裤,他们甚至把身上的武器全扔掉了,连一颗子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根本就不像军人,只是逃难的灾民,愚蠢、懦弱的脸上蒙满灰尘,充满任凭命运摆布的倦意。李茂才知道这样想不对,他们也许曾经英勇战斗过,身上还带着战争留给他们的恶臭的污垢和悲伤的气味,但李茂才还是感到恶心,甚至是憎恶。但他也知道,在这条污浊的木排上,他不可能冲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们也是士兵,他们有权利要求他这个军官给他们提供保护,他们同样也在压抑着对所有军官的愤怒和不满,如果让他们爆发出来,很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他们丢弃在长江里。不能怪他们,不能怪他们,只能怪这场可恶的战争,只能怪那些疯子一样的侵略者,那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只能怪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将军们……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涌出来,落在滚滚长江中。别了,南京,别了,我的士兵兄弟!
那些士兵还算有良心,在木排靠近长江北岸以后,他们蹚过污泥,把李茂才背到了七十四军设在浦口的收容站,然后就消失了。他们也许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也许逃跑回家了,谁知道呢,李茂才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他们逃跑回家了也没什么,即使他们是自己的部下,李茂才也不会再恨他们,当然更不会把他们当做逃兵枪毙了。能从南京逃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利继续活着。战争打成这般模样,军队把他们丢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向你表达忠诚呢?能回到部队继续作战的是勇士,离开军队回家的也没有任何理由谴责他们。李茂才几乎已经忘记了赵二狗,他相信他不会死去的,他在这方面有着更为丰富的经验,肯定有办法逃出南京。他这样想时,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甚至还感到这是一种安慰。他最牵挂的是王大猛、大老冯这两个老兵,他们能否逃出南京大屠杀呢?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长时间的回忆和讲述,并且是那么令人悲伤的回忆,老人已经很累了,他陷进藤椅中,闭着眼睛,好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梦中。从院子里的树上射下来的阳光照着老人,老人布满晦暗的老人斑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好像骨头在呼吸一样。多么衰老的面孔,但在灯尽油枯的皮肤下面好像潜伏着强大的隐秘的生命能量,他的喘气声并不紊乱,也不浑浊,而是干净明亮,平静而又有节奏,我甚至能感到老人松弛的皮肤里面那颗心脏仍在嘭嘭嘭地强劲地跳动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时间中凝固了,他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往事扑面而来,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心里的小小的欢乐,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恋人,他的目光像朵花一样突然绽放,喃喃地说:“他回来了,他在半年后回来了,回来时长着浓浓的胡子,又黑又瘦,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上去抱着他就哭了……”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问他:“他是谁?”
那是王大猛。
那天晚上,他和大老冯看着李茂才在长江中慢慢地消失了,两个人上了岸,裤腿湿了,虽然是冬天,但并不觉得冷,在这个即将死去的城市里,冷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法渡过长江了。
王大猛说:“冯班长,咱们去打鬼子吧。”
大老冯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旁边的房子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他皱了皱眉头,好像浑身散了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低低地说:“已经结束了,南京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再去打鬼子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先躲起来吧,找机会逃出南京回到部队再和小鬼子打。这场仗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一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王大猛瞪着红色火光、白色月光和灰色烟雾交织起来的夜空,掂了掂手中的步枪,很烦躁地说:“鬼子都到跟前了还不打,还躲躲躲,这叫什么打仗啊?”
大老冯摇了摇头,说:“大猛,南京这仗已经打完了,谁会想到最后打成了这样啊?我心里也难过,但咱们得耐着性子,回到部队里再和鬼子好好干。”
王大猛不再吭声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一切都不是由他们说了算,能逃出南京也好,逃不出去遇到鬼子了,不想打那也得打了,这一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他们逆着人流向南京深处挺进,路上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溃兵和逃难的平民,他们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带着梦游的表情,就像被炮弹炸出来的冬眠的蚂蚁一样,仓皇奔跑,又没有一丝力气。他们的眼睛像死掉的鱼的眼睛,毫无精神,茫然而又灰暗的脸像用木头做成的一样麻木而又疲惫,他们的目光偶尔落在浸泡在战争中的城市或者同伴身上,就像站在河边看着在水中沉浮的泡沫,每个人都陷进了自己的惊慌与绝望中,彼此之间就是一根木头和另一根木头的关系。木头只会在灾难的河流中随波逐流,从来不会互相搀扶。还有一些伤兵,艰难地向前爬着,有些爬着爬着就死掉了。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厌烦,让人难受,王大猛的脸像总是下雨的天空一样晦暗,他突然觉得活着没有一点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也许死亡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干嘛要从木排上下来了,这个大老冯,岁数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他毕竟老了,已经不适合再当兵了,还要像个虫子一样躲起来,躲起来干什么呢?他瞥了眼正疲惫地向前走着的大老冯,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么大岁数了,老婆也没有,亲人也没有,光棍一条,还那么心疼他那条命,活着的诱惑真的就那么大吗?
正在无边无际毫无目的地想着生与死的王大猛突然感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子,他低头一看,在燃烧的楼房的阴影下,在凄凉的月光下,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正拽着他的裤子,一双悲惨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那是一个躺在肮脏的担架上戴着中尉军衔的军官,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下面被锯断了,包着厚厚的纱布,胸前也缠着渗血的绷带。他张着嘴,就像在浑浊的水中因为缺氧而露出水面冒着泡泡呼吸的鱼嘴一样,每一个音节出来都会伴随着一口血沫,他低低地说:“兄弟,请你做个好事,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吓了一跳,本能地跳到一边,惊慌地看着他。
大老冯赶紧过来了,弯下腰问他:“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军官吃力地看着他,说:“我受伤住院了,本来有三四个弟兄抬着我撤退,到了这里,他们把我扔下来跑了……求求你了,好心的兄弟,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抓住大老冯的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过去!”
他说着从肩上摘下步枪,低头把子弹推上膛,然后抬起来把枪口顶在这个军官的额头上。大老冯吃了一惊,抓住他的步枪,把枪口推到一边,生气地冲着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王大猛说:“干什么?把他打死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当小鬼子的俘虏!”
那个军官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枪声并没有响起来,他睁开眼睛,艰难地向着他们伸着手,还在低低地哀求着:“兄弟,补我一枪吧,补我一枪吧。”
大老冯赶紧拖着王大猛走了。
王大猛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气冲冲地把他的手甩开了,瞪着大老冯问他:“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让我打死他?”
大老冯目光里充满悲哀,喃喃地说:“他和咱们一样穿着军装,还是一个长官,你忍心吗?”
王大猛站在那里,冲着他叫道:“有什么不忍心的?你把他留给小鬼子,他要受更大的罪,这你忍心吗?”
大老冯说:“小鬼子和咱们一样是军人,他受伤了,又没有武器,小鬼子为什么要害他?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说不定他还有机会活下来。”
王大猛撇了撇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大老冯知道他有点生气,但他并不在意,他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莽撞小伙子,什么事情都只会逞一时之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刚刚想好的想法告诉了王大猛:“大猛,咱们去安全区吧。我想好了,我准备先到长乐路找到朱老板,把我的丢儿带出来到安全区。等南京安定下来了,咱们再想法出去。”
王大猛瞥了一眼大老冯,大老冯很平静,在惨淡的月光的照耀下,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这个大老冯,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他的那个丢儿,这个可怜的老兵,的确老了,老得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农民。但除了他说的,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干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脑袋里很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他闷着头跟在大老冯后面,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能在安全区里呆下去,南京一旦安全,他就会立刻离开,哪怕大老冯不愿意,他也要一个人离开。这个家伙,也许不会再离开南京了,会带着他的丢儿一起生活了。他回头看了看下关码头的方向,甚至有点后悔了,连长这时已经到了江北了吧?自己为什么头脑一热要下来呢?丢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了,自己这算什么呢?他看着这个老兵的背影,甚至都有点恨他了,他要是早说,自己就不会从木排上跳下来了。什么军人?就是一个农民!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炮火几乎听不到了,但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却不时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中间,轮胎滚在一边,玻璃碎了一地,地上散落着零乱的钞票,被风吹起,在地上滚动着,就像坟头上的被风吹散的纸幡一样。一个胖胖的男人趴在不远处,嘴角边淌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烫着头发,整个脸摔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看不出来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还是一起谋杀,甚至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死于战争的流弹。枪声越来越响,王大猛从腰间拔出刺刀,咔嚓一声装在步枪上,又把子弹推上膛,指向前方灰蒙蒙的街道。他在心里欢乐地高声叫喊着,狗日的小鬼子快点出来吧!
大老冯也端起步枪,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当他们到达长乐路的时候,街上已经出现了更多蜷缩着的尸体,他们身上或者是枪伤,或者是被刺刀捅过,那些枪眼一般都是在后背上,很明显是被人从背后击中的。他们死亡的时候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看来日本鬼子已经过来了。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街道和楼房下面的阴影里,致命的危险像蹲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狗一样正在霍霍地磨着尖利的牙齿,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紧紧地咬着喉咙。转过一个墙角,王大猛脚下一滑,手中的步枪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下。地下很滑,不是水,是像粘稠的牛奶或者糖水。他把手伸在眼前,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那是凝成紫色的鲜血。他看到了刚刚踩上去的尸体,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肚子被刺刀剖开,肠子被扯出来缠在脖子上,耳朵和鼻子已经被割掉,眼睛被挖掉,几个淌满血的黑洞愤怒地瞪着他。他跳起来,目光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时他看到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尸体,她的衣服被剥光了,四肢被铁钉钉在墙上,她的皮肤白晳,像张惨白的纸,长长的头发遮着了脸,鲜血从她的胸前淌满整个身子,她的乳房被割掉了,下身被塞进一根木棍。王大猛惊恐地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两声尖利的枪声划过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追过去,看到不远处两个日本兵身子晃了晃,然后倒了下去。大老冯的枪口冒着一缕轻烟,他冲着王大猛叫道:“快跑,快跑,小鬼子来了!”
王大猛站起来窜了两步,大老冯一把拽住他:“枪,枪!”
王大猛忙弯下腰拽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枪,两人弯着腰朝着一条小巷奔了过去。小巷里同样躺着乱七八糟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女人尸体仍然没有衣服,仍然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这些尸体中跳来跳去,没有地方躲藏,到处都是尸体。整个小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味,但不是那种战场上的新鲜或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带着火药的臭味,而是被垃圾覆盖的河流的臭味,夏天爬满苍蝇的菜市场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蠕动着蛆虫的巨大的茅坑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巨大的臭味覆盖了他们,王大猛的胃里一阵抽搐,他突然想呕吐,身子缩成一个干瘪的老头,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食物残渣、胃液,甚至还有血,都从喉咙里涌出来,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里的水分都要吐尽一样,他要变成一条空空荡荡的袋子了。他歪着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无力地贴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一具骷髅。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像夜色一样漫到整个身子,他的手脚有点麻木,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这样憎恶死去的人们。
大老冯抱着他的腰,竭力想把他的身子弄正,想把他尽快地带离这片死亡的海洋。他大声地在他耳边叫着:“大猛,快走,快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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