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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倔强的侄女,当叔父的觉得十分头疼。
十一娘事先就提醒过他以同安意愿为重,贺烨也不是没想过与同安就婚事问题先行沟通,一来这段时间他的确抽不出空闲,再者也担心敏感的侄女胡思乱想心生误解,表面上强颜欢笑的赞同,暗地里黯然神伤,故而打算着先让晋安长公主出面,先让同安认识一些俊秀子弟,若同安真对某家子弟动了心,再正式考虑大婚之事不迟,岂不事半功倍?
之所以这事没让十一娘处理,也是因为考虑着同安一直有心结,而皇后出面,用意更加明显,更容易让同安误解是皇后容不下她,使得两人之间矛盾激化。
晋安行事虽不怎么靠谱,也多亏她有那名声,横竖时常设宴,邀请俊秀子弟饮谈,不至于让各系世族产生联想,猜中皇室是有意要为同安择婿,先就引起轰动与议论,让同安心生抵触。
可设想是美好的,事实却并没有按照美好的设想发展,结果就是事与愿违。
贺烨也只好温和耐心地开导同安,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初衷,绝非埋怨更不是心生厌弃,而是希望同安能够真正获得美满,淡忘过去的伤恸,又就算是同安嫁了人,也不比得那些普通闺秀,再不可能随心所欲,荣辱皆靠夫家。同安照样还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与附马住在公主府里,想什么时候回宫,甚至打算在宫中长住,都与过去一样,不会受到什么限制,他这叔父更加不会因为侄女嫁了人,就对侄女不闻不问。
但英明神武的帝王,显然并不擅长宽慰多愁善感的女子,有些话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才更适当,好在是他刚刚开了个头,同安便明白了叔父的用意。
“侄女知道阿叔初衷,必是为了侄女考虑,侄女再怎么愚昧,也知道自己早有及笄,婚事一再耽搁,大母与阿叔都会忧虑焦急,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亦为人伦之道,侄女年岁已逾双十,阿叔为侄女考虑终生大事,乃亲长慈爱,侄女又怎会误解阿叔用意?”同安一笑,但笑容却更有了几分凄楚的意味。
她也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再隐瞒心事:“大母与阿耶不喜同安,同安生于这座宫廷,天下最为荣华尊贵之地,却从未感受到家人之温情,只有阿叔,将同安当作家人对待,也多亏阿叔,同安在这座冷寂寂之宫殿,尚且没有绝望至极,可纵然有阿叔在,同安也无法将这里,当作家园。”
“在这里,司空见惯是勾心斗角,是阴谋诡谲,权衡取舍皆是因为利益二字,心怀情义,最终也许遭遇背叛,从前我便是看不开,尚还期望着大母予以慈爱,然而大母,从始至终,都没有将我看作家人,更休论血缘至亲。”
“少时,叔母为我伴读,我确然折服于叔母才智,我知道她那时不比得那些阿谀奉承之流,是真心体谅我之处境,在叔母影响下,我渐渐摆脱自卑,我感激她以真挚相待……可是呢?后来我才明白,叔母并不信任我,许多事情,她都不曾与我交心,于叔母而言,当然不算过错,因为她心中有更重要之人事,可是于我而言,当知道那些隐情后,已经失去了知交,这么多年来,被我真心认同,唯一知交。”
“同安在叔母心中,从来便不重要,而且叔母取代了同安,成为阿叔心中最重要之家人,我妒恨,也忧虑,我没法再与叔母虚以委蛇,但我惧怕因我与叔母之间嫌隙,有朝一日,终于也失去阿叔,我更加忧虑则是,这座宫廷,从来便是权欲贪婪之温床,阿叔对叔母挚诚相待,但叔母之渴求,渐渐也会与初衷大相径庭。”
“阿叔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被太后、华阳夫人等等蒙骗,我当然也不甘被他们利用,我行为那些事,是因我不喜叔母,我恨她夺走了我仅有之家人,我担心她终有一日,也会辜负阿叔。”
长长的一番话,同安似乎才真正冷静下来,但仍然坚持膝跪在地,她仰着面孔,泪眼迷离:“阿叔现在,一定以为是同安杞人忧天,同安也明白,阿叔不会听信这些劝言,那日阿叔与同安谈话后,同安也检讨过自己,确然不该挑拨阿叔与叔母夫妻失和,甚至影响迟儿,同安也希望叔母对旁人虽然凉薄,但至少对阿叔,真挚之情从来没有掺杂贪欲,且终生无改。”
她深深吸一口气:“同安此时,请求阿叔莫要逼迫同安嫁人,不是因为同安不想嫁人,而是同安不愿违心……阿叔,同安已经心有所属,早已在月下盟誓,若不能与他结为眷属,宁肯终生不嫁,阿叔若真想成全同安美满,那么便莫让同安违心。”
贺烨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同安竟然已经有了意中人,相信只要能得美满,多少心结也能随着时移日长而化解,惊的是突然意识到,这位“意中人”恐怕是让同安难以启齿,否则大不必于摆出倔强的姿态,逼着他务必成全了。
贺烨一贯看重信诺,尤其对在意之人,更是注重一诺千金,因为心中已经有了“惊悟”,在没有弄清来龙去脉之前,自然也不好答应同安“务必成全”,他这才找了张环椅坐下,先说道:“同安既不是闹脾气,便莫再跪着,过来坐下,咱们好好说话。”
江迂还没来得及告退,早前听了同安公主抱怨皇后的话,被吓出一身冷汗来,这时连忙上前好言相劝,终于是把同安掺扶起来,也坐在一张环椅上,他看向贺烨,虽没得到任何示意,也知道自己应该“功成身退”了,跪辞之后,将内堂外的众多宫人尽皆打发,自己立在一旁候令,却是听不清内堂叔侄二人的交谈了。
又才忍不住暗忖:同安公主,还真会给圣上找麻烦!
贺烨疼爱同安,江迂当然不敢冒犯,但说句良心话,他当真对这位多愁善感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骄矝孤傲的公主有些不以为然——圣上疼爱同安,无非是看在仁宗帝情面上,可仁宗帝对圣上纵然有庇护之恩,要若不是其生母韦太后陷害义烈皇后,圣上以嫡子之位登基,又哪里需得着仁宗帝庇护,才不至于被韦氏暗害?!
在江迂看来,同安公主乃韦太后嫡亲孙女,根本没有资格理直气壮要求当今天子善待,竟然还敢诋毁皇后,埋怨天子厚此薄彼,这还真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的老话,与忘恩负义之徒有何差别?
也不知同安公主的意中人是谁,要论来,仿佛同安公主也从不曾与世族子弟交近,她幼时养在深宫,性情又从不开朗,莫说外男,便是宗室子弟,公主也从来避而远之,难道说早已对人一见倾心?江迂深深认为依同安公主的性情,应当不会如此轻易心生倾慕。
不过江迂也不存多少惊诧,毕竟天子赴藩之后,有五年时间,指不定太后也曾考虑过为同安择婿,在那五年之中,或许有俊秀青年打动了公主芳心,只是后来太后利用公主和亲突厥,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可五年过去,那男子应当也已经另娶旁人,同安公主才至于觉得难以启齿,这还真是道难题,堂堂公主,当然不可能屈为姬妾,公主岂不是要逼着圣上勒令人家和离,唉,圣上如今政务缠身,朝堂人事又如此错综复杂,若真行此威逼之事,必定会引发物议。
江迂又哪能想到,事实远比他预料的更加复杂。
贺烨这时终于听同安将意中人宣之于口,却是又惊又怒!
“尹二郎?哪个尹二郎?可是鸿胪寺少卿尹绅?!”
“是。”同安虽垂着脸,脊梁却挺得笔直:“正是尹少卿。”
贺烨险些没有暴跳如雷,他站起身来连连踱步,若不是担心吓着同安,只怕已经飞起一脚把那张环椅给踹出内堂去,拳头捏得“噼啪”作响,半响才冷笑道:“朕还真是有眼无珠,当初是信任尹绅乃正人君子,内眷又乃阮岭族妹,不算外人,这才放心让你暂时寄居在他家中,没想到他竟然胆敢……他已为有妇之夫,竟胆敢觑觎我大周公主,居心叵测,枉朕还将他视为才干贤良,予以器重!”
皇帝此时真是怒火焚顶,悔不当初,如果尹绅现下也在面前,必定会被天子拔剑诛杀当场。
“阿叔息怒,尹少卿与同安,又怎能没有羞耻之心?虽五年以来,朝夕相处,深觉投契,却也是发乎情而止于礼,尹少卿并没行为龌龊之事,同安与尹君,至今仍然清清白白,阿叔若治罪尹君,同安该当同罪。”
“同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尹绅是有妇之夫,阮氏乃他明媒正娶妻室,甚至为他诞育子女,投契?”贺烨两道眉毛几乎要飞出,眼睛里更是寒意密布:“他若真是正人君子,就该避嫌,根本不敢与你交近,发乎情止于礼?单因‘发乎情’三字,他便罪该万死。”
“尹少卿之所以与侄女交近,还不是因为阮郡君,阮郡君因叔母所托,对侄女当然不敢怠慢,但她不通诗词曲赋,与侄女话不投机,却为讨好叔母,这才说服尹少卿公务之余,与我探讨诗词之妙,尹少卿虽容貌普通,才华却乃惊世绝艳,我与尹君因诗词结识,两心相知,但因身分所限,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阿叔,如若觉得尹少卿罪该万死,那么在阿叔眼中,同安岂不是也为无耻下流?”
同安再度膝跪,匍匐请求:“阿叔,同安信任阿叔,才会将心事相告,还请阿叔息怒,请阿叔成全同安,能与倾慕之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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