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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一颤,冲口欲问,终是忍住。启春却只顾低头吹着热茶,浑若无事。茶烟袅袅四散,似我无聊的困惑。一腔热血蓦然一冷,胸口涨得难受。我叹道:“罢了,姐姐既已拿到休书,这事也不必知道了。”
启春冷冷道:“妹妹要独力承担?”
心冷透了,反倒坦然。我扬眸一笑:“不错。”
启春的眸底有浅浅的水光,有困兽斗败后的失意、甘心与自嘲。窗外蝉鸣如沸,似我和她胸中各自喧嚣的心绪。一转眼,她已按下目中的不平,只剩病余的安然冷静:“妹妹若愿意告诉我,我便听着。若不愿意,也无妨。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妹妹,妹妹可愿意听么?”
“请姐姐指教。”
启春道:“听说昨夜苗佳人难产,妹妹出宫去瞧她了。想必你也知道昌平郡王获罪下狱的事情,苗佳人临终前定然对妹妹有所托付。”
我叹道:“惭愧。当时为了让苗佳人安心产子,玉机已应了。”
启春饮过热茶,脸上泛起微微潮红:“骨肉宗室的事情,只有等圣上自己决断。尤其是妹妹,身在内宫,更不宜置喙母子兄弟之间的家事。本是局外人,入了局反而坏事。妹妹通晓事情原委,又最得圣心,只要稍稍想一想,便知该如何作为。所谓‘动之甚易,靖之至难’[101],妹妹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颔首道:“姐姐放心,我都知道。”
因为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王妃还病着,启春不便出府太久,于是匆匆告辞。我和芳馨站在金水门下目送她远去。天灰蒙蒙的,又起了风,似要下雨。启春连个丫头也没带,孤独的背影似千万道冷雨凝成的冰柱,瘦削、通透、坚硬、寒意袭人。
芳馨微微一颤,抚一抚上臂道:“风吹着有些冷了,姑娘,咱们回去吧。”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回转,脚步沉重。芳馨见我无精打采,便笑道:“小王妃毕竟是最挂念姑娘的,一回京就进宫来看姑娘了。”
大风忽然吹跑了我鬓边一朵小小的绢花,我蓦然转身,看着它越飘越高,越飞越远,连叹息也亟不可待地化在风中:“启姐姐已经不是从前的启姐姐了。她都知道了。”
芳馨扶着我走进益园,满山的碧翠之色郁郁沉沉密不透风:“知道什么?”
拨开藤叶的指尖被风吹得冰冷:“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忽然身子一沉,险些滑了一跤:“姑娘说什么?”
我赶忙拖住她的左肘,稳稳扶住了她:“我说,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道:“是小王妃自己说的么?”
我摇头道:“启姐姐如何会说这个?是我猜的。启姐姐知道我去过黄门狱看望过世子,却一点儿也不惊奇,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芳馨忙笑道:“小王妃已经回过王府了,王妃和高小姐早就将此事告诉过小王妃了,小王妃自然不会再惊奇。况且,就算知道姑娘去过黄门狱,也不见得就……”
我在历星楼前驻足,望着狂风卷起漫天紫红花雨,如受了酷刑的心伤,渗出点点血雾:“启姐姐是自己瞧出来的,并不是谁告诉她的。”
芳馨更是不解:“这如何瞧得出来?自世子成婚后,姑娘只见过世子两次。一次是遇刺的那日,还有一次便是昨夜。小王妃是如何——”
“不,是三次。”还有一次是我回宫之前的一夜,我从信王府吃酒看戏出来,在汴河畔遇见匹马独行的高旸。因我的马受了惊,震碎了马车上的风灯,高旸将仅有的一盏灯留给了我,自己却摸黑回府。事后偶尔想起,也还是有些淡淡的感念。只是我从未对芳馨说过。
芳馨道:“什么三次?”
高旸见我在景灵宫遇刺,那仓皇后怕的眼泪,如何能逃得过启春的眼睛?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君子‘察言而观色’[102],对启姐姐这样聪慧通达的人来说,一次足矣。她不说破,是因为她‘虑以下人’,顾及我和她的姐妹情谊。倒是我自己莽撞,多口问了一句。”说着口角一扬,嘲讽一笑。
芳馨道:“姑娘问什么?”
我微笑道:“我问启姐姐,她怪不怪我去黄门狱看望世子,她回答,不怪。”
芳馨释然,笑道:“小王妃与姑娘多年挚交,又看重彼此的情义,可说是心意相通了。奴婢也想不出姑娘和小王妃在一起时谈论男欢女爱、妻妾嫡庶的琐事。”说着扶起我踏着满地落花继续前行,“那姑娘告诉小王妃世子的事情了么?”
我摇头道:“没有。”
芳馨愕然:“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小王妃?明明已经对世子无情,却为何独自承担?小王妃若误会了姑娘,那可怎么好?”
欺君之罪,说又何益?我一脚踢碎脚下的落花:“她误不误会,我并不在乎。”
芳馨叹道:“若说姑娘还指望出宫去能嫁给世子,这还可一说,但姑娘明明并无此念。姑娘如此自苦,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一想,连我自己也觉得愚蠢得可堪一哭:“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103]说句话,递本书,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也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第二天一早,我命小钱出宫去买了些粗糙的纸张和墨条回来。午膳后,我顾不得午歇,便又命绿萼寻了一方新砚台出来研墨。绿萼一面研墨一面抱怨:“这墨涩得很,和宫里的好墨如何能比?姑娘放着好东西不用,为何要用它?”
我要依照高旸的嘱咐亲自篡改“刘灵助”的笔迹,如何能用官用的上等纸张和宫中的云头如意墨条?我笑道:“先把我那本钟繇的字帖拿过来。”
绿萼不敢多言,忙把字帖拿了过来。我照着钟繇的字帖将“刘灵助”奏疏上的字一一寻出,描摹了几遍,待笔势通顺,便有八九分形似。纯熟后,方敢将纸蒙在字帖上描写,数遍后,才能一气呵成。绿萼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不敢多言。待一切完备,日已偏西。于是我将绿萼遣了出去,独自一人用钟繇的笔迹描了“刘灵助”的上书,并在发生天子气的日子中添了一笔——“乙亥年壬午月壬辰日”,也就是咸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五月二十一是真,其他四日是假。添上一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此才更加迷惑。高旸仓促之间有所忽略,我代他补齐。
我没有将伪造的“刘灵助”的上书呈报给皇帝,而是塞进封套,与几本留中的奏疏放在一起,只待事情过去后再销毁。而那封照锦素的笔迹描摹的原件,被我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墨条已经用尽,用剩的市卖纸张也被我烧掉。西北“刘灵助”的上书实实在在是用钟繇所开创的小楷书写的,毫无可疑。
留中、伪造、替换、销毁,本就是女录的分内之事。当真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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