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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但频率却越来越低,滴一声之后要许久才迎来第二声,沈映不在看路,也不看沈怀素,他往发出滴水声的地方看。
那是一片偏离了他们行进道路,没有被任何光照侵略的地方,那里很黑,好像黑暗是根深蒂固地长在那里的墙上的,好像它从地球诞生之初就存在了,远在任何一种呼吸经过它之前,远在人类活动之前就存在着了。好像它将永远不会被打扰。
沈怀素还在说话:“死就是……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沈映还是怔怔地看着那暗处,那儿有什么这么吸引他?沈怀素不禁也跟着看了过去,除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拿手电筒照了过去,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另外一堵凹凸不平的墙面,而那原先满溢在视线里的黑暗躲到了光束的边缘去。墙上落着个边缘毛茸茸的圆形光圈。
沈怀素轻笑了声,移开了手电筒,继续往前走,继续道:“怪不得你不怕死,你现在不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他又说:“从前有一个将军,打了胜仗,搜刮了很多金银财宝,但是他不想被别人知道他有这么多财宝,他想等要用上这些财宝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用,他要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刚好,他经过这个洞穴,他就想,我要把这些财宝藏在这里,于是,他就把一身黄金战袍,一个金面具,还有好多其他的宝贝都藏在了这里。但是没等到他用上这些财宝,他就死了。被他夺走财宝的人怨恨他,死了也缠着他,杀了他。”
沈怀素走得有些快了,一回头,沈映被他远远落在了后面,沈怀素把手电筒照向身后,泥泞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孩子,一道长长的影子正在慢慢接近他。沈映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他走到沈怀素边上了,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沈映拽了拽沈怀素的手,沈怀素一时激动:“你害怕吗?你在害怕吗?”
他忽而有些得意,可马上他又被一种失落感吞噬了,他打量着沈映,接连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是不是投错了胎?”
“你是我的孩子吗?”
“说话有这么难吗?”
“爸爸,说爸,爸爸,有这么难吗?”
“只要嘴唇上下碰在一起,再分开。”他捏着沈映的下巴去扯他的上嘴唇,沈映挣开了,沈怀素又伸手过去,掰开他的嘴巴,把手指伸了进去,他不懂,他有舌头,他的声带也是完好的——起码每一个医生都是这么告诉他的,还有不少医生说,沈映是心理上的问题——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一个孩子,打从娘胎出来就得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这可能吗?婴儿就是一张白纸,怎么可能有白纸会让任何一种笔无法施展,无法书写的呢?
沈怀素打了沈映一巴掌。沈映摸着脸,仰着头看他,沈怀素再度扬起手臂时,沈映还是这样看着他。他的眼神不怨恨,也不迷惑,更不委屈,他天生不懂这些情绪,他天生就没有任何情绪,人生来对黑暗的恐惧,对责骂和暴力的害怕,他全没有,他像一个最古老的原始人,在一个白天获得生命,睁开眼睛,站在一片原野上眺望着一切。他还未经历黑暗,还未经历抢夺食物或伴侣的战斗,他不懂他脚下的土地会长出食物,食物能供给他营养,能延续他的生命,他也不懂阳光能让他看清楚很多东西,能带给他温暖,带给大地丰收,那时他还不需要火来保暖,来烹饪,那时,他对任何事物都是无知的,进而任何事物都无法触动他。当他人生的第一个黑夜来临时,他才会懂。
那第二下,沈怀素没能打下去。
他和沈映从山里出来后,五姐就张罗着要给沈怀素聘个助手,沈映长到这个年纪,几个姑姑似乎也都放弃让他变正常了,只有沈怀素这个最小的姐姐隔三岔五来沈家闲住,五姐语重心长地和沈怀素说:“说句实话,我看沈映这个孩子的问题不是三年五能解决的,你教导他,照顾他,我看得出来你是费了很多心思的,但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孩子就荒废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是不是?天福宫前阵子被人偷了东西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不是什么宝贝,但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东西总有研究价值的,说不定往后就发现它们对你的壁画研究有用呢?也不是不让你带孩子,就是你的专业也不要荒废了。我给你找个助手,哪里都能帮上一点你的忙,难道不好吗?”
研究生小刘就是这么来的沈家。
虽然小刘名义上是沈怀素学术研究方面的助手,可沈怀素不久就发现了五姐安插小刘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她怕他又给沈映看恐怖照片,给他讲恐怖故事,小刘是他五姐的眼线,生怕他把沈映教坏了,弄伤了,弄没了。
小刘也确实出色地进行着自己的监视任务:沈怀素要带沈映进山,前脚才出门,后脚五姐就打着洋伞跟来了,在山里没走几步,就牵着沈映要回家;沈怀素让沈映学骑马,小刘立马去牵缰绳;沈怀素读《洛丽塔》给沈映听,小刘静静站在一边,隔天书架上的纳博科夫就全不见了。小刘声称大学是社会学专业,沈怀素怀疑他是警察学校出身,总之,沈怀素怎么都没法摆脱他。但是沈怀素发现,他教沈映画画时,小刘不仅帮着拿调色盘,布置画架,在一旁无声地陪着,他偶尔还会往花园里看一眼。
每天下午三点,他们在书房画画的时候,梅笍会去花园里看看她种的蔷薇花。
沈怀素不带沈映进山了,也不去骑马了,就在书房里和沈映下棋,看他画画,教他认字,他有时会喊梅笍过来,让小刘和梅笍看着孩子,声称自己要去书房滕抄研究资料,整理壁画照片。
天气越来越热,梅笍的领口越来越低,连衣裙的颜色越来越鲜艳,小刘落在梅笍身上的眼神越来越多。
那一年的夏天接近尾声时,有一天,沈映午睡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从自己的卧室走到了客厅,穿过了厨房,走进了花园,家里的佣人们都在厨房里趴着午睡,偌大的花园里撒满了阳光。沈映走到了花园里一间储存杂物的小木屋前。那木屋一侧的墙上开了扇四方形的窗户,玻璃有些脏了,但勉强还是能看清里面有人。一个女人。他母亲。
母亲半闭着眼睛,小刘紧靠在她胸前,母亲看上去很沉醉,很享受。
沈映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他的脚边溜过一队蚂蚁,他蹲下了,捏起其中一只放在手指上,木屋里传出呻吟声,蚂蚁从他的食指爬到了中指上。一段黑影盖在了沈映身上。沈映抬起头,沈怀素就站在他身后。
沈怀素瞅了木屋一眼,笑眯眯地问沈映:“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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