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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开渠引流,水面不断下降。加之烈日暴晒,一大片恢宏的废墟逐渐显露出来。这几日又俘获了一批工匠,根据指点,在地图上找到了十二处地下暗井的位置,那是扎伊王宫为了应对洪涝之年所建的排水管道。燕飞羽水淹王宫之时,已将暗井全部封住。柳狐在旁道:“在下有一火器,可在水中发动,威力无比。何不让我分派十二小队,身负火器潜入水底,疏通暗井?”郭兀良性情一向敦厚,此时也不禁轻轻嘲讽了一句:“当日柳狐将军不顾我军人质安危,强行向王宫轰炸的,想必也是此物了。”柳狐哈哈一笑,道:“将功补过,为时未晚嘛!”郭兀良暗暗皱眉,过去与御剑商议。千叶诸将也议论纷纷,或曰:“这等浩大工程,不知耗时几许。大叔般不知所踪,正是一举覆灭扎伊的绝好时机。柳狐诡计多端,早已在暗中有所行动。他主动献计,多半是用来拖延时间,绝非真心为了救人打算。”御剑坐在帐前,目光落在壕沟出水口处,似乎心不在焉。闻言忽道:“让他去!”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将军伤心爱子惨死,冷静全失。有人试图提出异议,御剑却已重新望向远处,显然不愿多谈。此时距王宫坍塌已七八日,人人都知屈方宁凶多吉少,但见御剑铁了心要将地皮翻转过来,又岂敢多嘴一句?当下柳狐派人潜入暗井,连夜炸毁七八处封石,水位顿时急速下降。这一天入夜时分,大半宫殿残骸已经呈现在水面之上。一名毕罗士兵见一角残檐上皱巴巴贴着一物,伸手一揭,见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皮套,一面已被水泡得软了,另一面上还残留着一个木头底座,镶嵌得甚为牢固。他只觉有几分眼熟,正在寻思,苏音已经劈手夺过,抢在手上细看。这士兵还吓了一跳,问了声:“侍卫长?”苏音听而不闻,将那皮套小心地铺在岸边。柳狐款步走来,一见之下,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是屈队长的弩箭么?怎地……会在这里?”
郭兀良这几日与春日营士兵共同起卧,问清楚屈方宁与众人分离之时的境况,只道鳄鱼近不得他身,犹自抱了一丝侥幸。此时见了残弩底座,只觉最后一线希望也落了空,浑身力气都似被抽空,颓然往地下一坐,呆呆看着水面。只见满地狼藉,众兵手执锹镐,向地下挖掘。他不上去督导指挥,队伍也没了头绪。一名副统领小心问道:“郭将军,还继续挖么?”郭兀良深深埋下头去,还未回答,御剑已在身边断然开口:“继续挖!”郭兀良摇了摇头,眼眶也红了:“天哥,算了罢!方宁……已经死了。”御剑无动于衷,冷冷道:“死要见尸。”走向岸边,亲自督率。废墟上的火把穿梭来往了一夜,火光映在水中,照彻天际。场中除了铁铲挖掘之声,就只剩毕罗士兵在水下游动的轻响。天光微亮时,前来轮换的一批人已到岸边。一名毕罗小兵见苏音手上皮肤都泡皱了,担心道:“侍卫长,你还好么?不然歇歇再下去罢。”苏音摆了摆手,嚼了几口干粮,重新潜入水中。
郭兀良远远瞧见,心头一热:“纵使柳狐将军当真不怀好意,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见御剑一动不动地屹立岸边,劝道:“天哥,你也去歇息一会,我替你看着。”御剑沉默片刻,道了声“嗯”。转身才动,只听一阵浪花翻动声从水下传来,苏音哗啦一声钻开水面,手中湿淋淋地揽着一人,乌发披面,全身软垂,不知是死是活。他手腕上缠着一个长发的人头,已经腐烂大半,瞧来极为可怖。
春日营士兵一见他身形模样,便已激动万分。待苏音喘着气将他送上水面,平平正正放在地上,拂开他脸上水珠,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孔来,更是忍不住欢声大叫:“屈队长!屈队长!”
苏音跪在一旁替他按压胸口,少顷,见他全身向上一弓,口鼻间喷出几股水来。乌熊等无不喜极而泣,在他身边又哭又笑,互相搂抱,状似疯癫。消息传开,千叶将士皆喜不自禁,岸边欢声雷动。
郭兀良也越众前来,见屈方宁在人搀扶下坐了起来,也是欢喜难言。柳狐傍着他身边,笑眯眯道:“屈队长是有福之人,在下早就说过他会平安回来的。”
屈方宁上衣破破烂烂,只剩下一边衣袖,只有喉结下的纽扣还紧紧系着。下身只一条底裤,两条腿上全是石砾刮痕。听见柳狐说话,挣扎站起,叫了声“柳狐将军”,将背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铜器取下,一揭盖子,一颗须发挂霜、冻得青白的人头骨碌碌滚了出来,正是扎伊国君乌赫尔般。
柳狐惊道:“屈队长,你这是……?”
屈方宁虚弱道:“如……当日约定,属下此战全部功勋,都献给……将军。”将手中那枚长发的人头递上,眼前斗然一黑,向后倒了下去。只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牢牢接住了自己,接着全身悬空,似乎被人抱了起来。意识就此模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四肢百骸疲弱之极,耳鸣严重,眼睛也无力睁开。隐约感觉有人在耳边说话,口中被灌入药汁汤粥等物,腿上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好容易耳鸣降了下来,只听几人在身旁窃窃私语,说的似乎是自己的身体。恍惚了一阵,又听见倒水声、铜盆与地面刮擦声,接着是有人在铜盆里绞手巾的声音。才感觉身上毯子被人揭开,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忽然响起:“给我。”
他心里吃了一惊:“这人是几时在这里的?”只听侍卫行礼退下,床面往下微微一沉,一股炽热的气息笼了过来。隔了许久,面颊一暖,似乎是他用一条微温的手巾替自己擦脸。手法也谈不上甚么温柔,只是动作极其缓慢,感觉时间几乎凝固。从额头至下颌,到喉结之下,只觉他粗糙的手解开了自己领叶上的纽扣,在左颈下摩挲良久,缓缓擦拭着那朵狰狞可怕的刺青之花。接着半湿不干的上衣被脱了下来,给他换了一件衣服。替他右手套上袖子时,只觉他动作停了下来,久久不动。许久,才将他手腕放了进去,袖口褶皱拉平,系上纽扣、系带,重新替他盖上毯子,走了出去。
雪错
屈方宁昏睡了一日一夜才醒,全身骨头都隐隐作痛,两条腿软绵绵的站立不稳,眼皮也半睁不醒的,就这么被人捉住手脚,扛在肩头,抬到了柳狐大肆开设的庆功宴上。千叶、毕罗诸将远远看见他来到,无不起身离席,簇拥迎接。柳狐也笑逐颜开,亲自远迎,握着他的手,送到右首第一席坐下。亲昵地问了几句地下情形,时而掩口惊讶,时而抚胸感叹,中间无数溢美之辞;复向郭兀良歉然道:“郭将军,屈队长今日立此盖世之功,在下斗胆让他僭居尊位,您不见怪罢?”郭兀良忙道:“正该如此!郭某甘居下位。”说着,退至左首第二席就坐。御剑在旁淡淡道:“你也别太娇纵他了。”郭兀良苦笑不语。酒过三巡,柳狐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继而连歌带舞地唱作一番,命人捧上一支血迹斑斑的金戟,正是巴达玛手执之物;他老人家执戟将主位金盘上的红缎一挑,露出两个封在寒冰中的人头来。一个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一个腐烂见骨,长发委地。柳狐携了屈方宁,向众人挥手点头,洋洋得意地夸耀。座中赞叹不止,掌声不绝,舞乐大作,颂歌四起。乌熊等也自觉脸上有光,个个扬眉吐气,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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