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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家因着家道艰难,进京之后,借柳氏之力,于臭水胡同赁了一所小院。这院子左间住着个皮匠,右舍是个卖鱼的,整日污水横流,腥臭冲天。若非如此,那章家却再无力量租赁宅院。
这小厮才走至巷口,就觉一股恶臭冲面而来,掩着鼻子走到章家门首。
其时,章家用着的一个老妈子正在门槛上坐着剥豆子,眼见人来,便问道:“哥儿找谁?”那小厮捂着鼻子,囔声囔气道:“我是陆家太太使来的,寻姨太太说句话。”那老妈子一听是陆家使来的,连忙向里召唤了一声。
只见章姨妈穿着家常旧衣,自里面迎出来,笑道:“你们太太使你来,想必是有话说了。”说着,就要引他到堂上去。这小厮是在陆家宅子里待惯了的,眼见这章家门首遍地泥污,里头又黑洞洞的,哪里肯进去,连连摆手道:“不敢叨扰,那边又还有事,不能久留。”便将柳氏交代的言语转述了一番,便忙不迭的告辞要去。
章姨妈倒还一力挽留,又叫老妈子拿两块黄米面糕与他做下茶点心。那小厮不好推却,只得接了,告辞已毕,转身飞跑而去。
待出了巷子,这小厮转头张了张,见已看不着章家人,便将两块糕拿出来。但见那两块面糕,都拿黄纸包着,那纸上却沾着几块油渍,闻一闻冲鼻一股油臭味。他哪里吃这样的点心,当即丢给了巷口的两条黄狗,又深深纳罕道:“这姨太太同表姑娘两个,日常往我们家去,外头看着也甚是光鲜,谁知竟穷到这个地步!怪道一遭两遭的往我们家去打秋风,又一门心思叫女儿给我们少爷做妾。这样的人,怎及得上我们奶奶半点儿,叫人怎么看得起呢。”想了一回,又抬腿往家里去,满心里十分鄙薄这章家。
章姨妈见这小厮跑的飞快,心中知局,面上也不提起,只向那老妈子吩咐了几句,自回屋中。
章雪妍正于堂上坐着,就着日头做些针线,见母亲进来,也不起身,嘴里埋怨道:“母亲也真大意,我在这块儿坐着,就叫那小厮进来。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倒叫人家耻笑,往后怎么往那边去。”原来章家这院落浅窄,前后统共只两层。
章姨妈冷笑道:“你也不必怨怪,人家不肯进来呢。贼奴才根子,狗眼看人低的,这等势力!”章雪妍叹道:“罢了,世情如此,母亲往日在那县里还没看够么?”章姨妈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说道:“你也不要尽说这些靠不着的话,咱们如今已是弄到如此了,家里实在嫁不起你。偏你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寻常人家皆不放在眼里,定要挑好的嫁。且不说那样的人家肯不肯,咱们又往哪里凑那个聘礼去!”章雪妍见母亲念叨,便嗔道:“母亲这话好不无理,婚姻大事乃为终身之计,怎可造次。难道我这样一个人,竟要给那起穷汉做老婆不成?!”章姨妈哼了一声,将陆家小厮所传之事讲了一遍,又道:“你表哥不日就要来家,你既不想过这穷日子,就要放出全副的手段本事,把他拿下来,才有你的好日子。这几日我冷眼瞧着,那个夏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怕要碍事。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章雪妍笑了笑,说道:“女儿听世间有俚语称,妻不如妾。这男子哪有不爱美色的,夏氏虽貌美,究竟是旧人。表哥同她做了几年夫妻,那新鲜劲儿也该过了。我只消放一放手段,不怕他不进套来。”章姨妈笑道:“你倒拿得稳,只恐没那般容易。你可知道,你姨妈家里大小事由,土地店铺,都在那夏氏手里。我听闻陆家家财,竟大半是她赚的。你想撵了她出门,人可未必舍得这尊财神。”章雪妍浅笑道:“便暂且让她在那位上坐两日,又怕些什么。不是我说嘴,难道她行得,我便行不得?论才干论人物,我比她差哪些呢?”
章姨妈听了这句话,看天色不早,便起身道:“我去厨房吩咐刘妈炖鸡,等你爹回来正好吃。你也别只顾在这里说大话,倒好生想想往后的事。”言毕,就转身往后面去了。
那章雪妍坐在凳上,抬头望去,只见这屋中墙壁逡黑,家什陈旧,萧条满目,不觉叹了口气,甚觉老天不公。
原来,这章雪妍自负人物风流,月貌花容,又颇有一段聪明,便不肯安分度日。满心只道自己该配一位清俊才子,守着万贯家产,做一位豪门太太,方才不负了自己这般风流人物。谁知在那县上被人捉弄,竟弄到这般地步。她气生气死,只是无可奈何。自来了京城,见了这花花世界红男绿女,那心思更活络起来,越发觉得这院子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她母女二人原本是没主意的,岂料去了姨妈家拜望,竟而打探得知这姨妈对儿媳夏氏十分厌嫌。章姨妈还未开口,柳氏倒先提了这主意。
这事可在章家母女心头,她二人还故作姿态,推拒了一番,方才应下。章雪妍虽已不记那表哥相貌如何,但看陆家家境富裕,也觉此事可行。
她满拟此事有姨妈做主,进陆家大门做二奶奶是板上钉钉的事。谁料表嫂夏氏却不是个好揉捏的,不知使了什么绊子,硬生生将自己挡了出来。然而这话已是放了出来,如今这臭水胡同邻里街坊皆知这章家的女儿要给陆家少爷做妾,她已是骑虎难下。
章雪妍眼里望着自家大堂,心里念着前事,不禁暗暗发狠,唇角微勾,低笑自语道:“山高水长,咱们且走着瞧!”
暗流
却言夏春朝因在上房受气不过,挤兑了柳氏几句,径自走出门来。
珠儿正立在门外伺候,早已伏在窗上窥听多时,一见奶奶出来,连忙跟上去。夏春朝也不看她,下了台阶,便往回走。
珠儿紧随身后,走了几步,方才低声问道:“奶奶今儿对着太太,回的倒很是硬气呢。”夏春朝叹道:“太太近来是越发昏聩了,说的话行的事都道三不着两的。我心里焦躁,又哪有那个耐性!”珠儿便打趣儿道:“待少爷回来,奶奶这心火也就没了。”夏春朝闻言,回身看了她一眼,却并无言语。
恰在此时,忽见大门上小厮飞跑进来,嘴里嚷道:“少爷来家了,请太太奶奶堂上说话!”
夏春朝乍闻此言,便如晴空霹雷,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就要往前堂上去。珠儿却在后头说道:“奶奶,还是先回去梳洗了再往堂上去罢,那衣裳也要换一换的好。”那夏春朝却也不理这话,将手理了理鬓发,脚下步子丝毫不见迟缓。她青年夫妻,久别经年,相思磨骨,缠绵刻心,这焦虑之情,当真无可名状。如今乍闻丈夫归家,满心只欲相见,将往日里一应规矩礼法,尽皆抛诸脑后。
那柳氏在屋中也早听闻消息,连忙命长春与自己穿了衣服,就要出门。
走到门外,恰见夏春朝已走到院门上,柳氏忙叫长春:“去把那小蹄子叫住!哪有婆婆还没到,做儿媳妇的就先去的?!她就这等想男人不成!”长春心中不耐烦,又不敢违抗太太,便蓄意磨蹭,慢慢腾腾往前走,又小声叫唤。夏春朝哪里听得到——便是听到也做听不到,一径往外去了。
柳氏见着,嘴里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带了丫头,往前堂上去。
夏春朝走到前堂软壁后头,便听堂上有人说话。原来,陆贾氏一早得了消息,已先到了堂上。
夏春朝待要出去,一时却又情怯起来,一步也迈不出去。便在此时,那柳氏已气咻咻赶上前来,碍着人前不好发作,只剜了她一眼,便绕过软壁走上堂去,夏春朝便也随在其后。
走上堂来,夏春朝一眼便见陆诚勇在堂下枣木圈椅上坐着。只看他一身甲胄,风尘满身,许是因边境风霜,军中劳苦,周身皮色粗糙黝黑,面上竟还斜添了道刀疤。但剑眉星目,两鬓如墨,兼且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倒比往日在家时更见英武。
夏春朝打量了一回,忽见丈夫也向自己望来,眸中含笑,微微颔首,不觉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陆诚勇见母亲带了媳妇出来,连忙起身,上前请安问礼,说道:“儿子久在边疆,不能侍奉父母榻前,是为不孝,还请母亲责罚。”言罢,便就躬身拜倒下去。
柳氏见儿子平安归来,喜极而泣,一面抹泪,一面连忙搀他起来,要说几句亲热言语,偏又一时哽了。满眼望着儿子,抽噎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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