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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环顾左右,不远处仿佛有一处微光,但要朝着那儿走去时,却觉的自己的脚在头顶上,迈出的步子南辕北辙。他静了静心,便换了个方向去走,果然离得近了;即便头在地下,脚在头顶,倒行逆施,却也甘之如饴。若换个别人来,怕是早就得大喊大叫,原地打转,或者惊恐万端,但王樵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睡得着觉,更何况天只不过黑了些、又倒了过来,那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却不知这一关里,考得便是心境,对别人来说危险万状的情形,在他跟前却不值一哂,轻易便走到了那簇光前,定睛看时,却是个人睡在那儿,长发结辫垂在背后,胛骨瘦嶙嶙地戳着,只看得见细长的四肢和脖颈后侧的一片白。王樵心道你便是换了张皮我也认得出你,可嘴里吐出一口热气来,天地便掉了个个儿,安静得四周都是隆隆的心跳声。他忍不住叫一声:“阿青!”忘了脚要往相反的方向去,手要往不想要的方位去伸,倏地将自己在天地间打了个转,挪不动寸许。他也忘了这儿不见得是真,那些担心忧虑全都竹筒倒豆子般地涌了出来,什么随心,什么自在,突然都不见了,半空中悬着仿佛溺水,轰隆隆地往下坠。那光一般的人便像根救命的稻草,他伸手去够,碰着了,一捞,哗地一下,陡然散了,变成了万千点星星,于手中不盈一握,又散在这黑漆漆的宇宙里。
王樵张开手心,剩下那点点星光也飞走,只剩下一爿黏在他掌缝里。他用指甲盖轻轻刮起来,往上一吹;那星星在他眼前顿了片刻,星光入眼,便在眼睑上的池塘中开出一枝盎然春意来。王樵便将眼阖上,那春留在了眼底;那星却终于缓缓上升,汇成了他身遭万千星幕中的一点。
王樵低头看时,脚下已经站定了,脚便是地;他再抬头看时,头顶星河灿烂,头便是天。他点了点头,盘膝而坐,道:“沈老前辈,您的三问,晚辈斗胆答了。”
只听得远处仿佛有人声轻叹,那星光再汇流一处,幻成一个长身玉立的朦胧身影。那星影做成的人形浅浅走近,道:“青字司春,你心心念念的,想必是位至情烂漫之人。”
第二十五章浮世千重变
眼下正值暮春之际、暑热之初,临安四周环碧之所,更是山岗抹翠,曳彩流云。只是这扶风揽景之地,熙熙攘攘百千余人,却没有人有心赏景,倒仿佛两兵对垒,无声中居然漫出一股秋风肃杀之气。
现下十二门下三名顶尖的青年才俊,各自是各家拿得出手的后生晚辈,将来都要委以重任;可如今却轻轻易易地便被人拿在手里,逼得人不得不低头。但王谒海这招请君入瓮,倒也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料想以尉迟启珏如今的身份地位,便觉得他不会应这一茬——那岂不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也是故意挫他心高气傲的锐气。十二门中的家佬们,自然看不上这位叛出家门的逆子,他那浑身泛白的异相,就像是某种不用明说的罪证,昭昭在日月之下无所遁形。
尉迟禹珺长袖掩面,不敢明着看自己被逐出家门的异子,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尉迟启珏还未答话,其他人早叫起来道:“掌衙师叔,不用听这群假仁假义的家伙拉扯!”“我们便把罐车推过去,炸了楼柱!”“爱站在高处看风景,也不知道摔下来的时候是屁股先着地还是脑袋先着地!”
但那白发青年却只是笑笑,仿佛抽身事外,那议论的人也不是他,那曾受过毁谤委屈,只因为自己先天不足就被逐出家门的也不是他。此时不过是微微倾身,道:“虽说逾矩,但危情之中,不容推诿,晚辈便只得斗胆一试了。”说罢居然抬脚踏步,一手提了柳家小姐,施施然便向楼中走去。八教之中的人自然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十二门的门人见他如同提着包裹一般,一只煞白的手仿佛捉鸡似的捏着柳大小姐的后颈要穴,谁还敢多一句嘴,都只得默默让开,若是从上方下看,便见两阵的边界,一方潮水般向后缓缓退去。
王谒海还想说什么,但柳家的家佬柳万鲲已经不出声息地站到他左近,此刻一手握柄,拿眼斜睨着他,若他敢下对自家女儿不利的话,显然当时便要让他好看。王谒海只得不做声,任由尉迟启珏艺高人胆大地挟持柳桐君,孤入敌阵。
这时候吕忡却在后面呵呵一笑,发话道:“这可不行吧!王老哥,你们十二楼的规矩绵延百年,如今可不好坏在我们手里,说出去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王谒海此时忍着怒气,算计着若是尉迟启珏进了楼里,他自然有办法教他放了柳桐君,但眼下只能让了一步,一哂道:“珏儿虽然处行不端,但到底也是我十二门中的人,上楼来也不算坏了规矩。”
吕忡冷哼一声,摇头摆脑,挥了挥他细瘦如柴的胳膊,道:“可我听说,这十二楼中顶三楼,可要有三个人才能上去啊。我们这边就尉迟判官一人,那岂不是大大的吃亏,这可不行啊,不行。”他身为机关世家的家主,对这些讯息尤为敏感,从只言片语的流传之中猜到这顶楼机关中怕是有人数的窍门,生怕己方吃亏,因此出声提醒。
柳万鲲忍不住喝道:“邪魔外道,胆敢放肆,我们让了一步,你们还想要两步三步?尉迟启珏能上来,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今好歹是非,身上总归流着尉迟家的血。你们又有什么干系,这等私家禁地、我十二门人祖宗传功授法之地,也是你们随意来得,还讲不讲道义规矩了?”
在这江湖之中,无论正邪,自家门派武功传承,终究是最为看重。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不好立刻做声。尉迟启珏脸上仍然是一派淡然神情,像吕忡看了一眼,道:“吕老不必忧心。”一面将柳桐君单手举在面前,道:“那桐妹跟我一起上去,总不坏规矩了。”柳桐君动惮不得,也说不出话,更无从反抗,只是怔怔点头。众人都知道柳桐君在他手里,定然不是自己意愿,却也无法可施;有些柳桐君的爱慕者们,此时两眼都要冒火出来,可谁还敢踏前争先,这会儿出头?
吕忡笑道:“那你怕不是还要捉一个人,与你一同上去。”
尉迟启珏闻言,一双泛蓝的淡色异瞳缓缓扫过面前诸人,看得他们一阵寒噤;他走过先前放榜的耳房,人便如排浪两边缓缓散开,却有个人坐在靠着树地上,这一下就被露了出来,正好挡在他前行的路上。那人半跌坐地,歪着上身,双手捂着胸口哼咽不止,却似乎是受了伤。
那人正是先前被喻余青出手惩戒而踏断肋骨的薛三。他平日里人缘不好,人又生得矮小古怪,自然这会儿也没人帮他,见他伤得不危及性命,便都笑他是自作自受。他挪了几步,终于挪脱不动,于是一直坐在那儿缓着精神,居然还昏睡了一阵,才被喧哗声惊醒过来。此时眼见着白发青年缓步走近,却也没有力气抓紧挪开,待抬眼看清来人,反倒笑了一笑:“唷,什么风吹得,白少爷回来了!”
‘白少爷’这噱名,人们曾经自然也都是背地里私下叫一叫,暗含讥讽嘲弄之意;却当真没人敢当面叫他。尉迟启珏却一怔,却也认出了来人,温言问道:“薛老三!你还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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