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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惊慌,鲁知县忽然放缓语气:“看你这样儿,你恐怕也不知情,着了那些吏人的瞒骗。我们是客,他们是主。我们只见船面高低,他们才识水深水浅。我便不责怪你了,不过,这两千贯必得设法填起来。”
“这都是那姓蒋的典史舞弄的,卑职这便去唤他来!”
“我看你履历,也算经见过不少,却如何还这等愚痴?这些吏人头发一般,连根密密生在这里,你我只是梳子,只能顺势梳,哪里能倒拗?梳得顺了,他们好,我们更好。若是强扳,他们损几根不打紧,我们却折不起齿骨。这头由我来梳,你只管听我吩咐。”
吴赫只得恭耳听命。回到家中,那只鹦鹉在架上又高声吟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一阵愤恼,挥手要去打,眼看要打中,那鹦鹉忽又吟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他顿时停住,不忍心下手。心头一阵悲叹,哪里怨得了这鹦鹉,分明是我这癖好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想到蒋典史那种种忠善模样,他又恼起来,搬过凳子,踩上去,将鹦鹉吊架从房梁上摘下来,快步出门,一路愤愤提着,来到蒋典史家门前,抬手用力拍门。
开门的正是蒋典史,先是一愣,瞅了瞅他的脸色,又望向那鹦鹉,随即又变回那忠善笑容,软声拜问:“吴主簿。知县将才已经唤卑职去痛责了一顿。都是卑职疏忽,弄错了账目,有污吴主簿清誉。卑职实在该罚。从县衙出来,卑职立即去寻见了库子、仓子、商税拦头,又召集了几个手分、贴司,让他们立即各自检对账目。三天之内,一定将账目理清,送去给吴主簿过目。这鹦鹉,还盼吴主簿施恩收回,这等尊贵鸟儿,满襄邑县恐怕寻不见第二个会养它的,没得白白又损折一条小性命。”
吴赫听了,反倒为难起来。蒋典史又恭声说:“知县已吩咐过卑职,往后一定与吴主簿一条心,绝不敢有任何遮瞒。这次疏漏,吴主簿若想责罚卑职,无论是打是骂,卑职都甘心承受。”
吴赫越发没了主意,盯着蒋典史那张善伪难辨之脸,顿了半晌,才转身回去。蒋典史在身后小心跟着,一直送到巷口才停住脚。回到家,他又将鹦鹉挂回原处。以往,无论多烦忧,只要回家见到鹦鹉,他立即便能露出笑。这时,仰头瞅着那鹦鹉,明明红绿鲜明、姿态娇顽,却似乎顿时褪了颜色、消了可爱,甚而有些可厌。
吴赫闷叹一声,不由得想起,《论语》中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却答道:“非尔所及也。”许多年他都未能明白孔子为何会如此对答。他最中意的是《孟子》中柳下惠那句“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奉行此句,无论周遭是何等人,你自你,我自我,两无相干。今天才终于明白孔子所言“非尔所及”:我不愿污人,易做到;不愿人污我,却并非自己所能防止。就如净鞋踏污泥,哪里能避得开被污?
他顿时生出辞官之念,可是家中并无祖业田产,一家数口,全仰赖于这些俸禄。他又全然不通其他营生,哪里能说辞便辞?忧闷半晌,也只能劝解自己,日后多加小心。
过了几天,蒋典史果然将亏空的那两千多贯迅即填补回来,自然是他们一干人赔还了贪去之钱。吴赫再不敢轻信这些吏人,自家将那些账簿填写完备,抱去给知县过目。鲁知县看后,眯起两道肉缝眼,笑问:“如何?”吴赫不知该如何对答,只能唯唯点头。
鲁知县自称“人间清闲客”,不爱俗务,只爱游燕。每回都要唤吴赫提了鹦鹉去作陪,吴赫不好推拒,只能前往。席上酒菜皆上等,五六个歌伎围拥陪侍。宾客二三十人,除了他和县丞,尽是本地豪富士人。每回宴罢,鲁知县便令蒋典史将这些开支设法计入公账。吴赫看到这些账目,心中虽不愿,却也只得签押。
除了这些游燕之费,账籍上渐渐多出许多杂费,钱数也越来越大。吴赫这时才发觉,身陷泥淖,哪里是“小心”二字便能得免?他要去劝谏知县,尚未开口,知县已经察觉:“你是来说账目?只要账籍送州,勘审得过,何须多忧?人生在世,贵在适意。能得一日乐,便趁一日欢。浮生如梦,何必自苦?”他不知该如何对答。知县又说:“今年县里除了额定上输钱粮,还有些羡余。我已分派好,你的那份蒋典史会送去给你。”他刚要开口推拒,知县一挥手:“你去吧。我宿酒未醒,得去靠一靠。”
他闷闷回到家,妻子忙取出一个沉甸甸包袱:“这是蒋典史将才送来的,足足二百两银子呢!”他越发恼闷:“收起来!不许动它!”他气冲冲走到后院,来到那井边,双手撑住青砖井沿儿,探头朝里望去。从前,有心事时,他便趴在井边静望半晌,朝井底吐吐闷气,便能舒解许多。可这时,望着井底深幽,他竟想一头栽进去,一了百了,但一想妻儿,顿时颓然坐倒。
自此,他再没有气力去抗辩,也再不敢去看那口井。那些银两他虽可不碰,各样账目他却不得不签押。时日久了,他也渐渐看破,如鲁知县所言,何必自苦?以往赴宴时,他始终有些孤零难合。这时便索性不再计较清浊雅俗,该笑则笑,该醉则醉。鲁知县也夸他终于顿悟解脱。
转眼间,便过了三年。鲁知县即将期满转任,他却由于无功无过,未得升迁,仍留任在此。一查账目,竟留下数百贯亏空。有这亏空,鲁知县也难交割,忙召集了吴赫和县丞、蒋典史一同商议对策。蒋典史竟想出个自盗之计:将官仓的存粮运出几百石,装作被盗。那些粮食卖了之后,将钱转填回账目。亏空是大罪,被盗却是意外之损。
鲁知县听了大喜,立即命蒋典史去安排。于是,官仓粮食被偷运了数百石,后墙上假意挖了个洞,将被盗一事传扬出去,逼迫那县尉四处去追捕盗贼。盗贼自然捉不到,粮仓竟又失窃数百石。随即老仓子辞去职任,蒋典史另选了两个低等小吏来看守粮仓,用假账簿瞒过那两人,让他们画了押,以备后患。这些吴赫只能装作不知。
县尉捉住一个嫌犯,拷打至死。知县忙唤了吴赫过去:“死了一个嫌犯,这盗贼案便有了一点交代。你赶紧去劝解卫县尉,让他无须惊慌,只说是嫌犯抗逃,误打致死。莫将此事闹大了。”他只得听命,过去劝解了一番。这事便被压了下来,鲁知县顺利交割完毕,辞任而去。粮仓盗案则悬在了那里。
新知县上任,是个青年才俊。吴赫刚松了口气,县丞欧不易忽然寻见他,低声说:“新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是个祸害,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粮仓盗案内情,将才来探我的口风,似乎连咱们私分官库钱的事也知道一二。此事一旦败露,你我都休矣。此人必须除掉!我听说皇阁村王豪请了他去赴桃花宴,那里人杂事乱,正好下手。只是你我自然都下不得手,得寻一个人替咱们动手。那个卫县尉欠了你人情,又背着殴杀囚犯之罪,只有请你去说动他。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动使。”
他犹豫了一夜,畏罪之心终于还是压过其他。第二天,取出县丞给的一百两银子,怕不够,又从这三年得的数百两银子中取出一百两,一起包好,寻见了卫县尉,连劝带胁,说服了卫县尉。卫县尉苦着脸出去后,他坐在桌边,望着门外。官厅庭院对面墙根也有一口井,他盯着那口井,忽然发觉自己和鲁知县并无二般,甚而更胜之。
桃花宴后,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他听到消息,胸中只泛起一阵苦意。心已变作一口苦水井。
几个月后,他听人说郑厨子回来了,在县衙前打问新知县。他顿时慌起来,忙让卫县尉去寻郑厨子,却四处都没寻见,之后也再没见郑厨子人影。此事也便渐渐淡下去。
谁知到了正月间,县丞欧不易又来寻他:“新知县不知为何,在暗地差人寻郑厨子。王豪那孽子王小槐,前不久不知从何处探到,郑厨子人在汴京,他带了人要去汴京捉郑厨子。我打问到,正月十五半夜,王小槐要乘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过虹桥,那轿子顶上插一根枯枝。郑厨子似乎在虹桥北岸一家酒肆中。咱们决不能让他见到郑厨子,更不能让这事透露出去。你我分头行动,我去设法除掉郑厨子,你去除掉王小槐。”
他这时已全无分辨之力,虽万分不愿,却仍又寻到卫县尉,逼他找人,设法去杀王小槐。
正月十八,吴赫带着幼子去街头买糖果子,县衙两个公差来报说,开封府来了公文,说皇阁村王小槐被烧死在汴京。他听了一惊,忙先牵了幼子送回家。幼子不住地问:“爹,王小槐是谁?”他想寻些话掩过,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低头看着幼子,忽然想起,王小槐和幼子年纪差不多。瞧着儿子那憨稚样儿,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苦,眼圈也随之一热。不知道自己为何竟变成这等人,做出这等事。
过了两天,皇阁村又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他正在悲悔无措,忙赶到皇阁村,向陆青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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