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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街市十分寂静,于是抬轿人的步履声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李氏在轿子上不由觉得,宫里的轿子又温暖又舒适,一概绉花蓝绸的软榻十分软和,就连抬轿子也比家里的几个小厮要稳得多。正在胡思乱想中,只听外面有人小声吩咐了句到了,她知道宫里的规矩大,刻意的拿出了几分矜持,这才慢慢的掀开轿帘下来。
然而一处巨大的飞檐首先触入眼帘,她环顾四周不免惊恐,轿子竟然是停在一个极宽阔的平台上,四面都是汉白玉铺成的石阶,暗夜里瞧去犹如覆地的白霜。天边斜斜的缀着半个月亮,寂静中瞧去犹有几分瑟瑟然的萧索凄凉,依稀是夜风在远处拂过树梢,在这处巨大的空廖中听来凭添几分寂静。
“我家大人在哪里?”她倏然有些惶恐,回身问抬轿引路的小太监,却见他们哪里还有人影。
唯有适才送自己来的那顶青布小轿依旧稳稳地停在原地,某个瞬间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在这里。
沿着台边石阶而上,便是一处极大的宫阙,她午后到过皇后的住处坤宁宫,比较起来却也不足这处宫阙三分之一大小。这宫阙的飞檐上走兽层密,巍峨的歇山顶如巨山罩在眼前,好不让人觉得森然。忽然那漆黑的殿中透出一点光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洒在殿前乌黑的金砖地上,有几分斑驳。她一惊,抬头看清了这处殿阁上笔致挥洒的漆金匾额:建极殿。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素妆的女子立在门槛处,正是午后时见过的皇后身边的侍女可辛。此时她的眼眶有些发黑,可是姿色娇美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张夫人,随我来换身衣服。”
她不明缘由的被带到大殿之侧的一间小小耳房中,陈皇后早已静静的坐在金丝软榻上半阖着眼。可辛转进内室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只着了内裙小衫,却将一套素白的衣裙递给了她。
李氏胀红了脸,“我怎能穿您的衣服。”可辛的面上划过一丝愤恨的神色,咬牙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快换上吧。”李氏不明就里,见可辛面色不好,也不敢多推辞。只得红着脸将自己的外衫除下,依言换上了可辛的衣裙。穿上她才发现,这件衣裙虽然看着素雅,丝质竟然是极好的,不知用什么丝线织成,通体轻薄如蝉翼,烛光下看去,却又隐隐泛着微光。
“皇后娘娘,”她有些拘束的拉扯着衣裙,迟疑再三还是开口道,“我家大人在哪里?”
“夫人真的想救张大人么?”陈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看了她一瞬,忽然取出一个藕色的丝绦系在她腰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跟我来吧。”
大殿里铺了厚厚的金丝绒毯,掩住了墨黑的金砖地的冰冷,亦掩盖了一切的权利与欲望。大殿里昏昏的光影,静谧的空气中毫无声息,唯有四处弥漫着一股腐朽消沉的气味。她乍起胆子向内走了几步,隐约看到一道薄绡的丝质屏风后,有一个颀长的人影背对着自己。
“她来了。”陈皇后的声音悄无声息的传入耳中。
“皇后,莫再骗朕了,”屏风后忽然透来一个低哑的男子声音。李氏心中粟然一惊,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过皮肤,一直爬到了心里,半个身子都是酸麻而又惊悸的,“其实朕何尝不知道,蓝真人….蓝道玉一直都是让可辛扮作她来唬朕的….可她们身影再像,朕也能分别出许多的不同来。”
“陛下,请您相信臣妾,臣妾真的为陛下把她找来了。”陈皇后轻声说道,“可辛有了身孕,臣妾已让她安心去养胎,不会再来打扰陛下了。
李氏赫然而惊,回头去看陈皇后身旁跟着的侍女可辛果然满面通红,面上流露出一丝又失望又伤感的神色。她止住脚步,不敢上前。却见陈皇后唇边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对她微微点点头,目光中有一丝隐约的鼓励,而那身后的侍女可辛转瞥向自己时,眉目里却糅杂了一丝忿忿的恨意,这尤让她们在临别时给她添了更多的惊恐。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木质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刺耳。昏暗的烛光投在丝绒的屏风上,摇晃的仿佛褪过颜色,她屏住呼吸站在屏风的这端,看着那人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在屏风上交错的显现,某个瞬间似乎两人的影子完全叠在了一期,她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的熟悉。
“是你么?”那人的声音是极沙哑的,带着一点嗡嗡的回音,绵密而低回的投入耳中,掩不住语声中的微微涟漪。她听着他转身时,衣衫微动间上好的丝质摩擦的声音,没来由的脑海中针刺般的痛,眼前一点昏暗的光影闪过,深深地灼伤了她的眼,她本能的想蜷起身体隐藏到身旁的朱色阔大立柱后,那人的影子却向着屏风更迫近了一步,可以看到那人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欲触摸屏上的人影。她大是惶恐,深知从那人的角度上看去,这屏上必然是自己的影子。她举步想逃,可那声音却如针般细细的刺入她的耳膜,迫得她半步也动不了。而那声音里还牵连着悠长的一声叹息:“是你么?他们只让朕隔着屏风与你相见……朕好想亲眼见到你…..”
她心中恐慌到了极致,脑中忽然划过皇后娘娘半是含笑半是威胁的叮嘱:
“陛下现在神志不清,十分思念一位故人。夫人与那位故人的身影有九分九的相似,夫人只需站在屏风后,让陛下述一述心中愁肠就行了。这是为社稷立功的大事,张大人犯得过失虽大,可本宫也担保只要夫人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张大人定可以安然无恙。”
她半步也不敢挪动,只觉得那影子迫向屏风更近了,大有要掀开的意思。她情急之下忽然低声说道,“陛下,相见争如不见……”
乍然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啸的风冗自在殿外戛然作响,雕花的窗棂早被厚厚的绵纸包住,可仍有一丝冰冷的气息绵延开来。然而周遭的万物落到他耳中却是寂静一片,唯有那婉转的女声尚且在耳畔流连不去,似是薄薄的空气中雀跃的珠光。
屏风上她的身影蓦然滞住,像一抹干涩的剪影,格外俏丽的印在眼前,唯有腰间微微拂起的轻丝垂绦缓缓摆动,随着她翩跹的衣裙显出一丝生动来。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个元宵的夜里,他站在城楼上,怔怔的看到她清丽的身影立在水晶桥上,于千万人中,犹有一抹刻骨铭心。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仿佛有些力不从心的,隔了半晌他终于缓缓地开口,“是….相见争如不见….朕不见你…朕不见你…..”他蹒跚的走回榻前,屏风上的剪影淡了些,她心下须臾间有些放松。只听他苦涩的声音说道,“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走?”
她机械的重复着陈皇后叮嘱她的话,“我是蓝真人招来陪伴陛下的,我不会走。”
“是道玉招来的….”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能多陪朕一会儿么….这么多年不见了…就陪朕说说话…朕想看着你的影子入睡呵….”
她心下忽然有些触动,眼前的人虽然尊贵为天子,却也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辛酸,这个时候他弱小的像个孩子一般,语气里尽是祈求与哀恳,好像生怕自己随时都会走掉,她放柔了声音,“我不会走的,陛下。您安心睡吧。”
一直到了五更,辗转了一夜的隆庆帝才终于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熟睡了过去。她沉沉的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她已经保持着一个姿势站立了几个时辰了。她微微一回首,却看到陈皇后不知何时已无声的站在她身后。“皇后娘娘。”她有些吃惊的想弯腰行礼,然而脚太酸麻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险些摔倒在地。
陈皇后轻轻托住了她,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有些冷冽而僵硬的穿透她的额上,仿佛看得不是她一样。可只是那一瞬的失神,陈皇后旋即回了笑容,又是往常端庄安详的模样,“辛苦了,张大人已经在家等你了。”
她几乎是飞也似的跑回家中。直到看到他安然坐在堂上读书的闲淡身影,她乍然觉得这一夜的惊惧与委屈都值了,她甚至要感激陈皇后,给她这样一次机会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她离他极近,甚至可以看到他一丝不乱的鬓边有一根微白的额发。
“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他皱着眉头低语,眼眸从书卷上挪开,眉目里掩不住的是疲惫焦急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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