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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规模的群体运动都会出现病变,没有百分之百的功德圆满。外来语丰富了汉语文,但也带来一些毛病,其中有一种,我称之为“学生腔”或者“书生腔”。这种语言脱离现实生活,是从书本上搬来的,尤其是从洋书本上搬来的,对外来语不是去粗取精,而是生吞活剥,半生不熟,甚至去精取粗,不成人话。刚才徐老师说我现在每年有半年生活在农村。这是事实。我在农村,觉得很多农民的语言真是很生动,也很准确,真是很有意思。今天时间有限,没法给大家举很多例子。同学们可能有很多是从农村来的,或者是去过农村的,肯定有这种体验。同农民相比,很多知识分子说话真是没意思,听起来头痛,烦人。中国现代社会有两大思想病毒,一是极“左”的原教旨共产主义,二是极右的原教旨资本主义。它们都是洋教条,其共同的语言特点就是“书生腔”,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与工人农民格格不入。因为这些“洋腔”或者“书生腔”,是从我们一味崇俄或者一味崇美的知识体制中产生的,是图书馆的产物,不是生活的产物。中文系请李陀先生来讲过课,是吧?李老师曾经研究“毛文体”,有人也将其称为“文革”时期的“党八股”,就是一种红色的“洋腔”和“书生腔”,一种极权时代的陈词滥调。“在党的十大精神光辉照耀之下,在全国人民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的热潮之中,在大江南北各条战线捷报频传凯歌高奏的大好时刻,我们清华大学今天开学了(众笑)!”这种绕来绕去的语言垃圾,就是当时常见的套话。
在“文革”前后那一段,我们经历了一个白话文非常黯淡的时期。有人可能说,那一个时期离我们比较远了,我们同学们都是新一代,说话也不会是党八股了,但是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完全解决,甚至会以新的形式出现恶化。这些年,我常常听到一些大人物说话,发现他们还是满嘴废话,哪怕是谈一个厕所卫生的问题,也要搭建一个“平台”,建立一个“机制”,来一个“系统工程”,完成一个“动态模型”,还要与wto或者cepa挂起钩来。这些大话都说完了,厕所问题还是不知道从何着手,让听众如何不着急?这是不是一种新八股?
我们再来看看民间语运动可能发生的病变。老百姓并不都是语言天才,因此民间语里有精华,也会有糟粕,甚至有大量糟粕。口语入文一旦搞过了头,完全无视和破坏文字规范的积累性成果,就可能造成语言的粗放、简陋、混乱以及贫乏。在这方面不能有语言的群众专政和民主迷信。比方说,我们古人说打仗,是非常有讲究的。打仗首先要师出有名,要知道打得有没有道理。打得有道理的,叫法不一样。打得没道理的,叫法又不一样。皇帝出来打仗,国与国之间的开战,叫“征”,皇上御驾亲“征”呵。打土匪,那个土匪太低级了,对他们不能叫“征”,只能叫“荡”,有本书不是叫《荡寇志》吗?就是这个用法。“征”、“伐”、“讨”、“平”、“荡”,是有等级的,如何用,是要讲究资格和身份的。孔子修《春秋》,每一个字都用得很用心,注入了很多意义和感觉的含量,微言大义呵。但现在的白话文粗糙了。打台独,是“打”;打美国,也是“打”。这是不对的(众笑)。站在中央政府官史的角度,打美国应该叫“征”;打台独只能叫“平”,顶多只能叫“伐”,对不对(众笑)?又比如说,打仗打得轻松,叫做“取”。打得很艰难,叫做“克”。力克轻取么。虽然只是两个动词,但动词里隐含了形容词。但现在白话文经常不注意这个区别,一律都“打”。打石家庄打得艰难,打天津打得轻松,都是“打”。这同样是不对的。与“打”相类似的万能动词还有“搞”:“搞”革命,“搞”生产,“搞”教学,“搞”卫生,还有其他的“搞”,不说了(众笑)。总而言之,汉语中的很多动词正在失传,汉语固有的一些语法特色,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互相隐含和互相包容的传统,也正在失传。这不是一件好事。
口语入文搞过了头,汉语文还可能分裂。这个情况在广东和香港已经出现了。香港有些报纸,开辟了粤语专页,一个版或者两个版,用的是粤语文,是记录粤语发音的汉字,包括很多生造汉字,我们一看就傻眼,基本上看不懂。但他们可以看懂。如果我们确立了以话为文的原则,文字跟语言走的原则,为什么不能承认他们这种粤语书面化的合法性呢?没有这种合法性,粤语中很多精神财富就可能无法表达和记录,普通话霸权可能就压抑了粤语文化特色。但如果承认了这种合法性,那么福建话、上海话、四川话、湖南话、江西话,等等,是不是也要书面化?是不是也要形成不同的文字?中国是不是也应该像古代欧洲一样来个语言的大分家?闹出几十个独立的语种?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办的事,事关语言学原理,也事关政治和社会的公共管理。有一个英国的语言学家对我说过:mandarinisthelanguageofarmy,意思是:“普通话是军队的语言”。确实,所有的普通话都具有暴力性、压迫性、统制性,不过是因偶然的机缘,把某一种方言上升为法定的官方语言,甚至变成了国语——而且它一定首先在军队中使用。普通话剥夺了很多方言书面化的权利,使很多方言词语有音无字。这就是很多粤语人士深感不满的原因,是他们忍不住要生造汉字的原因。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所有的方言都造反有理,如果所有的口语都书面化有理,世界上所有的大语种都要分崩离析。即便有表面上的统一,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英语就是这样的。有人估计:再过三十年,英语单词量可能是一百万。到那个时候,任何人学英语都只能学到沧海之一粟,各个地方的英语互不沟通或只有少许沟通,那还叫英语吗?再想一想,如果英语、汉语、西班牙语等这些大语种解体了,人类公共生活是不是也要出现新的困难?
看来,语言主导文字,或者文字主导语言,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问题。最可行的方案可能是语言与文字的两元并举,是两者的相互补充与相互制约。这是我们以前一味向表音文字看齐时的理论盲区。
创造优质的汉语
希腊语中有一个词:barbro,既指野蛮人,也指不会说话的结巴。在希腊人眼里,语言是文明的标志——我们如果没有优质的汉语文,就根本谈不上中华文明。那么什么是优质的汉语文?在我看来,一种优质语言并不等于强势语言,并不等于流行语言。优质语言一是要有很强的解析能力,二是要有很强的形容能力。前者支持人的智性活动,后者支持人的感性活动。一个人平时说话要“入情入理”,就是智性与感性的统一。
我当过多年的编辑,最不喜欢编辑们在稿签上写大话和空话。“这一篇写得很好”,“这一篇写得很有时代感”,“这一篇写得很有先锋性”。什么意思?什么是“好”?什么叫“时代感”或者“先锋性”?写这些大话的人,可能心有所思,但解析不出来;可能心有所感,但形容不出来,只好随便找些大话来敷衍。一旦这样敷衍惯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会粗糙和混乱,就会钝化和退化。一旦某个民族这样敷衍惯了,这个民族的文明就会衰竭。我对一些编辑朋友说过:你们不是最讨厌某些官僚在台上讲空话吗?如果你们自己也习惯于讲空话,你们与官僚就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以原谅一个小孩讲话时大而化之笼而统之:不是“好”就是“坏”,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因为小孩没有什么文明可言,还只是半个动物。但一个文明成熟的人,一个文明成熟的民族,应该善于表达自己最真切和最精微的心理。语文就是承担这个职能的。
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说得既准确又生动。陈词滥调无处不在,应该说是一个社会的正常状况。但知识分子代表着社会文明的品级高度,应该承担一种责任,使汉语文的解析能力和形容能力不断增强。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说白话文已经大功告成。白话文发展到今天,也许只是走完了第一步。
至少,我们很多人眼下还缺少语言的自觉。我们对汉语的理性认识还笼罩在盲目欧化的阴影之下,没有自己的面目,更缺乏自己的创造。现代汉语语法奠基于《马氏文通》,而《马氏文通》基本上是照搬西语语法。这个照搬不能说没有功劳。汉语确实从英语以及其他西语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但学会了我们前面说到的“她”,还学会了时态表达方式,比如广泛使用“着”、“了”、“过”:“着”就是进行时,“了”就是完成时,“过”就是过去时。这样一用,弥补了汉语逻辑规制的不足,把西语的一些优点有限地吸收和消化了。这方面的例子还很多。但汉语这只脚,并不完全适用西语语法这只鞋。我们现在的大多数汉语研究还在削足适履的状态。我们看看报纸上的体育报道:“中国队大胜美国队”,意思是中国队胜了;“中国队大败美国队”,意思也是中国队胜了。这一定让老外犯糊涂:“胜”与“败”明明是一对反义词,在你们这里怎么成了同义词(众笑)?其实,这种非语法、反语法、超语法的现象,在汉语里很多见。汉语常常是重语感而轻语法,或者说,是以语感代替语法。比如,在这里,“大”一下,情绪上来了,语感上来了,那么不管是“胜”是“败”,都是胜了(众笑),意思不会被误解。
又比方说,用汉语最容易出现排比和对偶。你们到农村去看,全中国最大的文学活动就是写对联,应该说是世界一绝。有些对联写得好哇,你不得不佩服。但英语理论肯定不会特别重视对偶,因为英语单词的音节参差不齐,不容易形成对偶。英语只有所谓重音和轻音的排序,也没有汉语的四声变化。据说粤语里还有九声的变化,对我们耳朵形成了可怕的考验。朦胧诗有一位代表性诗人多多。有一次他对我说:他曾经在英国伦敦图书馆朗诵诗,一位老先生不懂中文,但听得非常激动,事后对他说,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美妙的语言。这位老先生是被汉语的声调变化迷住了,觉得汉语的抑扬顿挫简直就是音乐。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西方语言理论不会对音节对称和声律变化有足够的关心,不会有这些方面的理论成果。如果我们鹦鹉学舌,在很多方面就会抱着金饭碗讨饭吃。
还有成语典故。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成语典故之多是汉语的一大传统。一个农民也能出口成章言必有典,但是要口译员把这些成语典故译成外语,他们一听,脑袋就大了(众笑),根本没法译。应该说,其他语种也有成语,但汉语因为以文字为中心,延绵几千年没有中断,所以形成了成语典故的巨大储存量,其他语种无法与之比肩。每一个典故是一个故事,有完整的语境,有完整的人物和情节,基本上就是一个文学作品的浓缩。“邻人偷斧”,“掩耳盗铃”,“刻舟求剑”,“削足适履”,“拔苗助长”……这些成语几乎都是讽刺主观主义的,但汉语不看重什么主义,不看重抽象的规定,总是引导言说者避开概念体系,只是用一个个实践案例,甚至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来推动思想和感觉。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啰嗦?是不是过于文学化?也许是。但这样说照顾了生活实践的多样性和具体语境的差异性,不断把抽象还原为具象,把一般引向个别。在这一点上,汉语倒像是最有“后现代”哲学风格的一种语言,一种特别时髦的前卫语言。
今天晚上,我们对汉语特性的讨论挂一漏万。但粗粗地想一下,也可以知道汉语不同于英语,不可能同于英语。因此,汉语迫切需要一种合身的理论描述,需要用一种新的理论创新来解放自己和发展自己。其实,《马氏文通》也只是取了西语语法的一部分。我读过一本英文版的语法书,是一本小辞典。我特别奇怪的是:在这本专业辞典里面,“象征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等等,都列为词条。这也是一些语法概念吗?为什么不应该是呢?在语言活动中,语法,修辞,文体,三者之间是无法完全割裂的,是融为一体的。语法就是修辞,就是文体,甚至是语言经验的总和。这种说法离我们的很多教科书的定义距离太远,可能让我们绝望,让很多恪守陈规的语法专家们绝望:这浩如烟海的语言经验总和从何说起?但我更愿意相信:要创造更适合汉语的语法理论,一定要打倒语法霸权,尤其要打倒既有的洋语法霸权,解放我们语言实践中各种活的经验。中国历史上浩如烟海的诗论、词论、文论,其实包含了很多有中国特色的语言理论,但这些宝贵资源一直被我们忽视。
瑞士是个小国,但有四种官方语言,差不多每个人都得习惯多语种的交际。这个地方是最应该出语言学家的,后来果然就出了一个,叫索绪尔,saussure。此人写了一本《普通语言学教程》,对西方现代语言学有开创性贡献,包括创造了很多新的概念。他不懂汉语,虽然提到过汉语,但搁置不论,留有余地,所以在谈到语言和文字的时候,他着重谈语言;在谈语言的共时性和历时性的时候,他主要是谈共时性。他认为“语言易变,文字守恒”。那么世界上最守恒的文字是什么?当然是中文。如果中文不能进入他的视野,不能成为他的研究素材,他就只能留下一块空白。有意思的是:我们很多人说起索绪尔的时候,常常不注意这个空白。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以后,中国人最应该写一本《普通文字学教程》,但至今这个任务没有完成。
索绪尔有个特点,在文章中很会打比方。比如,他用棋盘来比喻语境。他认为每一个词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这个意义是由棋盘上其他的棋子决定的,是由棋子之间的关系总和来决定的。“他”在“它”出现之前,指代一切事物,但在“它”出现之后,就只能指代人。同样,“他”在“她”出现之前,指代一切人,但在“她”出现之后,就只能指代男人。如此等等。这就是棋子随着其他棋子的增减而发生意义和功能的改变。在这里,棋局体现共时性关系,棋局的不断变化则体现历时性关系。这是个非常精彩的比喻,让我们印象深刻。那么汉语眼下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棋局?外来语、民间语以及古汉语这三大块资源,在白话文运动以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白话文运动以后,在经过了近一个多世纪文化的冲突和融合以后,这三种资源是否有可能得到更优化的组合与利用?包括文言文的资源是否需要走出冷宫从而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这些都是问题。
眼下,电视、广播、手机、因特网、报刊图书,各种语言载体都在实现爆炸式的规模扩张,使人们的语言活动空前频繁和猛烈。有人说这是一个语言狂欢的时代。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一个语言危机的时代,是语言垃圾到处泛滥的时代。我们丝毫不能掉以轻心。我昨天听到有人说“我好好开心呵”,“我好好感动呵”。这是从港台电视片里学来的话吧?甚至是一些大学生也在说的话吧?实在是糟粕。“好好”是什么意思?“好好”有什么好?还有什么“开开心心”,完全是病句。“第一时间”,比“尽快”、“从速”、“立刻”更有道理吗?“做爱”眼下也流行很广,实在让我不以为然。这还不如文言文中的“云雨”(众笑)。做工作,做销售,做物流,做面包,“爱”也是这样揣着上岗证a忙忙碌碌make出来的(众笑)?
我有一个朋友,中年男人,是个有钱的老板。他不久前告诉我:他有一天中午读了报上一篇平淡无奇的忆旧性短文,突然在办公室里哇哇大哭了一场。他事后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哭,不但没有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情,而且一开始就没有语言来思考自己到底怎么了,思绪纷纷之际,只有一哭了之。我想,他已经成了一个新时代的barbro,一天天不停地说话,但节骨眼上倒成了个哑巴。就是说,他对自己最重要、最入心、最动情的事,反而哑口无言。事实上,我们都要警惕:我们不要成为文明时代的野蛮人,不要成为胡言乱语或有口难言的人。
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附录:对金立鑫批评的简要回应注释标题演讲整理稿最初发表于2005年《天涯》杂志,后收入演讲集《大题小作》《对金立鑫批评的简要回应》发表于2006年百度网等。
朋友传来网上一篇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金立鑫先生对拙说《现代汉语再认识》的批评。我很高兴又一场关于汉语的讨论可以展开。看得出来,金先生是一位语言学家,其专业知识给我启发,但很多问题可能还需心平气和的讨论:
约定任何对话都需要基本语义约定,否则就会打乱仗。比如我们说人是能劳动的,就一定暂时排除了重残者、婴儿,等等;我们说人是高智能生物,就一定暂时排除了植物人、痴呆者,等等,所以大家说到“人”,才不会说岔。同样的道理,我们说“语言”,有时独指口语,有时兼指语言与文字,而且以后种情况为多。“汉语写作”、“汉语阅读”、“华语文学”、“华语媒体”、“语言学家”、“语言学界”等通行说法即为其例。我的演讲从此例,恐听众大意,还特别在开始处约定:“汉语,在这里指的是汉文、华文或者中文,是中国最主要的文字。”金先生无视这一约定,批评我多处混淆了汉语与汉字的区别,我只能感到无奈。其实就在他自己短短的文章里,他也大量使用“日语”、“韩国语”、“英语”、“语言学家”、“汉语的发展”一类,几乎俯拾皆是,也都是以语代文,或者以语兼文的,岂不是自己也在参与“混淆”?比如,照他自己定下的规矩,“日语”怎么可以借用汉字?应该是“日文”吧?两种语言之间字同音异的现象是不是被说反了?
全文金先生批评我演讲的“全文”,这不是事实。他所提到的《文汇报》刊载部分,只是编辑做的演讲摘要。演讲的全文发表在二〇〇五年的《天涯》杂志,收入我的《大题小作》(二〇〇五年)一书,并在很多网站刊载。如果金先生看过全文,有些问题可能就不会提出来了。比如他有一大段强调英语中也有成语,这其实是我早已说过的。我在演讲全文中只提到汉语(再次约定:指汉语文,主要指汉文)历史悠久,几千年没有中断,所以成语的存量特别巨大,形成了汉语的相对特色之一。其实这是译员和译家们大多能感受到的事实。
否定汉语金先生断言:“从来没有人说过汉语不好。”意思是我说很多中国人对汉语失去自信心纯属事实编造。可是,知名语言学家潘文国先生证明:“在中国出现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举国上下对本民族文字(往往还波及本民族的语言)大张挞伐,必欲去之而后快,以‘走世界各国共同的拼音方向’这种世界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现象。”(二〇〇二,括号内为原文——引者注)直到几年前,读书界知名的《书屋》杂志还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长文,宣布汉语是一种腐朽的、落后的、愚昧的语言。如此等等,金先生莫非有所不知?
欧化与半欧化金先生说:“韩少功说他们(指东亚各民族国家的文字)‘纷纷走上了欧化或半欧化的道路’不是事实。”那么事实是什么?我说的欧化与半欧化,意思很明显,是指那种向欧洲表音文字靠拢的拼音化与拉丁化。这有越文的拉丁化为证,韩文的拼音化为证,日文的拼音化成分大增为证,汉字改革一直尊奉的“拼音化、拉丁化”方向为证——这里还暂不说词汇、语法等方面援欧入亚的大量现象。难道这一系列变化不是变化?不是“欧化或半欧化”?而是非洲化?中东化?抑或本土化?
喫的读音金先生说:“‘喫’在历史上是后起的,没有上古音,只有中古音……”这一说法也许有据。但上古人一定是要吃的,一定是要用语音表示吃的。既然“喫”的读音在中古以后有变,为什么变化之前就一定无变?上古人诚然可以说“食”,但北人南人是否都说“食”?……这些至少可以存疑。笔者在大学时代师从的知名语言学家吴启主先生等根据湘方言的田野调查,发现读音为qiɑ2的“喫”在南方民间大量分布(即很多写作人书录的“呷”),曾推论“喫”有上古音,为qiɑ2,到中古才书面化。这一说可能有点大胆,但至少不是完全无稽。金先生只是依据至今不无争议的拟音成案,断定上古人不言“喫”,可能稍缺学术容异之量。更重要的是,我举“喫”为例,只是要证明音变字不变的汉语一大特色,证明“文字不一定跟着语音走”的另类规律,那么有中古和现代的两音为证已经足够。这才是不应避开的讨论重点。
语言霸权金先生搬出了索绪尔,强调口语先于文字,“文字是语言的书写符号”,等等。这可说是部分的真实。但据我这个行外人所知,索绪尔只是针对欧洲的语言状况做出理论总结,曾明智地指出汉字是另一码事,“这个符号(指汉字)却与词赖以构成的声音无关”。(一九一六)从那以后,著名哲学家德里达(j·derrida)、著名语言学家哈里斯(r·harris),等等,都对索绪尔的语言中心论进行过激烈批评,更反对仅仅把文字当作语言的书面符号。我国的第一部普通语言学著作的作者胡以鲁先生,对中西文字的区别也有清醒看法:“(汉字)缘何而自然发生乎?曰绘画也而适于用,习用之而形态简略,遂发达而为文字耳。故吾国文字发生之当时,代表事物之本体,非直接代表声音也。”(一九二三)再举个日常语言的身边例子,就说一、二、三、四吧,这些字在全中国各方言区范围内一字数音,一字数十音,那么这些字是对哪一种语音的记录?能记录得过来吗?中国人常见的读“别字”现象,难道不也是知字不一定知音的“文字主导”法则(笔者语)在显现?
语法霸权金先生称:“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或社团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语言中会存在非语法或反语法的结构存在!”(似删除最后两字才较为通顺——笔者注)这种语法中心论的强硬传统立场,虽已受到越来越多的怀疑,但他仍有坚持的权利。不过,“不容忍”的标准是什么?谁是语法的最高立法者?仅就汉语语法而言,马建忠、王力、吕叔湘、赵元任、高名凯等语言学权威从来意见有异,各法不一。力求达成共识的努力也一再受挫,一九五〇年代的全国“暂拟系统”,一九八〇年代的全国“试用提要”,都遭到较为广泛的怀疑和争议。合此法者,可能“非”彼法和“反”彼法也。合彼法者,可能“非”此法和“反”此法也。金先生要依据哪门哪派之法来裁决“不容忍”的对象?包括裁决上述他那句话最后两个字的是否合理、应否删除?即便今后有某种绝对统一之法(其实永不可能),从动态和发展的辩证观点来看,成法也并非一成不变,不可一劳永逸,总是被各种“超语法、非语法、反语法”(笔者语)的语言实践所推动,得到一再的调整和改写。那么在新法达成之前,所有为旧法不容的语言新现象(不包括无谓的胡言乱语),不就是“超语法、非语法、反语法”的创新有理吗?没有这种创新,不断发展的语法何来?天上掉下来的?
资格金先生认为谈语言理论“不该是文学家的义务”,这可能过于傲慢。文学家天天写字,只能在个别语言学家的指挥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陈寅恪、钱穆等史学家可以对语言学界很多主流性说法摇头,文学家就只能紧跟和拥护这些说法么?当今非西方的各种本土经验需要突破遮蔽,需要合身的理论描述。即便在西方,经过几个世纪以来对逻各斯主义传统的反思,现代科学成果和现代人文成果大量涌现,理性至上主义、逻辑至上主义、语法至上主义(语法是理性与逻辑在语言中的体现)等神位已经动摇。很多学术成规,包括语言学的成规,不再自动有效。可惜的是,诸多思想新营养倒是一直被某些语言学家拒之门外。金先生说“专业外人士谈专业问题免不了要被专业人士笑”,又说“外行领导内行也请虚心、慎重”。这都是有益的提醒。我并没有想要“领导”他,更知道像这样的讨论不可能短期内形成共识,谁都不可能轻易说服对方。但金先生如果多看看中外语言学界的情况,就可知道他并不能代表语言学界(再约定:指语文学界),而且他面对着一个行内和行外大大的“他们”,不光是韩少功式的几个“外行”。
所以批评应冷静说理,应尊重不管是不是同行的一切对手,不必一口恶气撒到他大为不屑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和媒体”身上来。
以上拙见,仅供金立鑫先生参考。
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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