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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想着那张怪脸,突然间鼻腔里满是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不仅仅感到十分伤心,更重的是莫名的恐惧。大人们骗了他。学校告诉他的事是假的。一切所谓的规则与许诺也是假的。眼前的这扇门正是他自己未来的预示。今后蔡绩将会怎么样呢?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不干不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一扇破破烂烂、没人搭理的铁门。如果蔡绩最后进了工厂,在那些被铁栏杆与厚重闸门重重包围的房子里,就再也没时间同他说话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无处倾诉、无人搭理的怪胎。至于蔡绩,小刍觉得他最后会死——如果你再也联系不上一个人,碰不到这个人的面,那么这个人就等同是死了。
他使劲地憋住眼泪,脑袋里全是父亲不耐烦的吼声——哭什么哭!别跟个没出息的瘟鸡似的!然而越想越是难过。夕阳把他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颜色却越来越淡。正当他觉得自己将会消失在黑夜里时,另一个影子静静地落到了闸门底部。
“这家店怎么了?”
小刍回过头去。曾经向他问路的少年就站在砾石路边,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他慌忙想要擦掉眼中的泪水,结果却一下子全落了下来。少年没有像大人那样笑话他,或是大声喝止他,而是放下琴包,从侧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刍低头擦脸时,他已走到门前,静静地看着那行红漆写下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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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关了呢。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刍摇了摇头。他确实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然而当少年的眼睛落在他脸上时,他却不自觉地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他说得抽抽噎噎,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少年却是个很好的听众,一次都不曾打断他。
“这么说来,是和会闹事的顾客起了纠纷吧?连朋友也因此丢了工作?”
“是……”
“很难过吗?”
小刍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少年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谈吐却如此的镇定从容,好像什么事也不能叫他烦恼。他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开口时却说不出来。其实他和汽修店的老板并不熟悉,蔡绩虽然是要好的朋友,却也终归只是孤独时的陪伴而已。况且这只是丢了工作,并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他细细地想着,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为蔡绩而难过。最后他只能嗫嚅着说:“我感觉这些人很坏。”
“确实是做了很卑劣的事。”少年用文静的声音赞同着。
“……而且,没有受惩罚。”
“是呢。但你为什么觉得,做坏事就一定该受惩罚呢?”
小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说这是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可是转念间就否认了。其实老师并不曾这样教过他。老师只是说要努力再努力,这样才能赶上起点更高的人。父母也说要努力再努力,才能超过那些富商与官员的儿子。可是关于公平,关于为什么做了坏事要受惩罚,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到的。可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付出同样的努力,得到的回报却很悬殊,难道不应当感到委屈吗?如果欺负别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那么……那么又怎么样呢?
少年的脑袋微微偏向夕阳的方向,如同是沉思着说:“我想做这件坏事的人应该很有人脉吧,所以就算是闹成这样,也没有被抓起来。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只会有很少的人拥有权势,所以做再多坏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在两边的数量失衡以前,族群是不会因此而消亡的。”
“……你们?”
“嗯,你们的世界。因为我已经不属于你们这一类了。”
对于他的回答,小刍并不是很明白。少年的穿着打扮和城里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仍不觉得害怕,或是怀疑对方的来历。即便说出了古怪的言语,对方也是他所见过的人最温柔亲切的人。他也想着少年所说的话。因为有能力做坏事的人很少,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那难道不更叫人失望吗?这样的生活要永远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直到老鼠泛滥成灾,农田一片荒芜。他专注地想着这一幕,仿佛自己也噩梦过那样的景象:在云海中飘荡的血色,荒芜不毛的农田,还有在绝望中锐鸣奔突的鼠群。他想得那样专注,连难过也忘却了。总有一天,他胆怯地低声说,数量会失衡……
但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少年指着涂有红字的闸门说。在此以前,这样的事就会在每一个族群里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因为对于个体来说,生命非常短暂,能够经受的苦难也是有限的。而无论活着的时候有何差异,死去后却都是平等的,都会得到永恒的宁静。
小刍从未听到他的同龄人这样谈论死,他觉得有点害怕,同时却也强烈地感到不公。无论死后得到什么样的平等,生前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改变呀!小刍想起汽修工人们无聊时所看的那些老电影,那些关于侠客们惩恶扬善的故事。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关于公平的观念或许并不是父母告诉他,而是他从故事里看来的。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而坏人如果寿终正寝了,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这样提问,少年露出了微笑。“因为会误伤到没有犯错的人。”他说,“就像是天上的陨石掉落下来一样。如果为了让坏人遭报应,也可能会伤害好人的话,还会想这样做吗?”
小刍迟疑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绩。可是,如果能够让害汽修店关门的人倒霉,蔡绩自己也会愿意付出许多。
“那么,”少年又接着问,“如果想要让好人得到善报,也必须给坏人同样的好处,就像把他们放到同一个天堂里去。你会愿意这样去奖励好人吗?”
这一次小刍摇起了头,没有一点犹豫。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一点也没有掩藏的必要。少年端详着他,最后说:“既无法走向这一头,也无法去往那一头。于是你们就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说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刍明白他就要离开了,而且——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他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少年却从琴包的侧袋里抽出一本记事簿,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小刍。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做出选择,就去这个地址吧。无论是想惩罚坏人还是保护好人,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给那个工程师。他一定会答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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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刍接过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非常端秀,就像是专门学过书法的人。他怀着惊奇与迷惘读完上面的字。路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少年已经走了。小刍把纸条折好,放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这才慢慢往回走去。当他走到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时,蹲在附近抽烟的两个人突然冒了起来,一前一后地拦住他。他们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脸部背着光,小刍只能看见其中一个手背上纹着蟒蛇似的图案。
“你在那地方站着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
小刍吓得呆住了。另一个人拽过他的书包,又揪过他胸前的名牌。他把手伸进小刍的校服裤兜里,从里头掏出他的公交车卡。书包被撕开了,抖出所有的课本与笔记。有纹身的人用脚踢了踢,书堆四散滑落。
“是个小屁孩!”那个声音说,四野里回荡着他可怕的笑声,“蠢得跟头猪似的。滚吧!”
小刍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抓起书包,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揽过课本——只是尽可能,因为有好几本已经落进了幽黑潮湿的草甸里。他满身狼狈,含着眼泪逃了出去,回到家后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带。夜里,小刍从夕阳、农田与老鼠药的梦境中醒来,看见窗外的星星在闪烁着。老鼠药。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有陨石。他悄悄下了床,从书包里翻出内页的纸条。那纸条竟然是真的。所以少年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旧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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