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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几日因北堂戎渡一直重伤昏迷,北堂尊越时常前来照顾之余,对少年的垂怜似乎更胜以往,此时见北堂戎渡这样温顺,一时似有所感,不觉也柔和了语气,道:“本王不来看你,还能去看谁,嗯?”北堂戎渡静静捏着父亲的衣角把玩,唇边依稀现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么,爹快睡罢。”说完,再不言语,只静静闭目——
父亲,从前答允与你这般,其实实在非我所愿,亦实是情何以堪,而如今情势若此,我已经渐渐有些分不清你究竟是我的枕边人多些,还是父子之情更深一点,亦或干脆两者交杂,辨别不开……你我之间,因所在立场家世的缘故,自我幼时起就总是若有若无地掺进一丝君臣心计,可是无论如何,这其中,终究还是真心最多……
北堂戎渡一时心中叹息,右手无声地覆上北堂尊越的手背,十指交缠。
……
盛夏里天气炎热,树上蝉声嘶哑,拖长了声音在叫,让人无端地心烦。
偏阁中用大瓮装了冰凉的井水,里面新湃着香瓜葡萄等各色时令鲜果,将满室都熏上了一丝隐隐的果香,两名宫装女子相对坐着,下首十数名宫人静静而立,偶尔有一两声环佩丁冬之响,伴随着阵阵脂粉香气。
宋氏手执一柄泥金芍药花样的素纱纨扇轻摇,象牙色的长裙垂曳及地,臂上挽着同色的缠臂纱,一面指了指右边桌上的几匹料子,一面含笑道:“时常来姐姐这里坐坐,一时却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拣了些上好的云纱锦来,姐姐叫人裁几件衣裳穿罢。”
谢氏此时午睡刚醒不久,云鬓半挽,只在髻间简单簪了几朵宝石花,一身烟罗薄纱衣裙,面前放着一盏冰糖银耳汤,手里正拿着银勺在搅,小指上的金镶红宝石镂花护甲微微上翘,十分尖利生光,闻言便笑道:“妹妹这样客气。”说着,叫人将衣料拿过来,以手轻摩,只觉得光滑难言,触手柔若轻羽,不由得赞道:“果然是好料子,又轻又软,倒是最适合给肌肤幼嫩的孩童来穿……左右近来闲着无事,倒不如给姑娘做件衣裳送去,也省得夏日天长,让我总爱懒懒地犯困。”
宋氏一笑,用手拨了拨耳垂上的坠子,道:“也是呢,睡得多了倒没什么好处,姐姐做些针线还能打发些时辰……姑娘玉雪可爱,也就是我手艺实在平常,不然也做些衣裳送了去。”谢氏听她这样说,却不知道怎么,似乎触动了心事,面上渐渐敛了笑,依稀有些黯然之色,宋氏见她闷闷地不说话,不由得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谢氏轻叹一声,护甲在衣料上微微滑过,带起极轻的摩擦之声,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与妹妹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是方才说起姑娘,便忽然想到自己如今已成亲快到两年,膝下却未曾有一儿半女,一时间不免有些伤感罢了。”
宋氏如今也已十六,嫁为人妇将近二载,也不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女,闻言无语,眼中也不禁有些落寞,显然是被同样触动了心事,下意识地用小勺搅着自己面前的那碗冰糖银耳汤,慢慢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姐姐还年轻,日后总是有机会的……”谢氏长长叹息了一声,艳丽若桃花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道:“虽说世子如今年纪极轻,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但这两年来,世子向来对我也只是淡淡的,虽然说起来一应穿戴用度都不曾亏待半分,可我到底还是……”
她刚说到这里,宋氏却已经忙开口打断道:“姐姐慎言。”谢氏乃伶俐之人,方才只是一时忘情,此刻经宋氏提醒,马上醒悟过来,目光立时便在阁中的众多宫人身上一转,旋即咽口不语,既而道:“是我失言了。”说着,便对其余人吩咐道:“……这里不用伺候,都下去罢。”
一时众宫人退下,阁内只剩了两人,谢氏见人都出去了,这才道:“方才一时失口,让妹妹笑话了。”宋氏摇头道:“姐姐说哪里话,其实……其实我不也一样么,世子对我也是情分平常,做不得数的。”说到此处,不觉垂目摆弄着扇子上的杏色流苏,朱唇微启道:“当初世子在外行军打仗,时常会有家书传回,可我与姐姐又什么时候见过哪怕一封呢,无非都是写给少君的罢了……”谢氏轻叹一声,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又如何能与少君相比,无论是说起与世子自幼的情分,还是自身的容貌气性,这世上又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呢?若非他身为男子,只怕早已与世子儿女绕膝了……说起来,少君为人已是好的了,待你我也算平和,不然只凭世子对他的宠爱,他若是稍微冷薄心狠之人,还哪里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宋氏深深点一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半晌,谢氏轻轻抚着腕上的一只翠镯,唏嘘道:“说起儿女……世子如今只有姑娘一个子嗣,若是我也能够得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宋氏心有所感,只看着扇上绘着的鲜艳芍药花出神,就听旁边谢氏继续说道:“世子看起来并非是只重男嗣之人,姑娘一个女孩儿,不也是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得了不得么?若是咱们有一个孩儿,无论男女,想必都会与如今不一样……姑娘的生母也就是没福气的缘故,倘是还活着,哪怕世子再情分淡薄些,但因孩子之故,也必是多少会顾惜几分的……哎,若是没有子女可以依靠,终究还是不同的。”说着,不免有烦忧之色,自哂道:“自我嫁与世子以来,也快两年了,可世子留宿的时候,却实在是不多,又怎么容易有孩子呢,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妄想罢了。”
宋氏听她说得直白,不由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略略迟疑之后,便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与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同,世子他……也是极少会留在我那里歇下的。”
两人一番话之后,都不免有些沉默,宋氏又坐了一阵,便告辞出门,扶着贴身侍婢的手,自回自己的居处,不一时又出了门,身后的宫人则抱着一只素锦绣海棠枕头,一行人徐徐去了北堂戎渡的寝殿。
一时间通传既毕,两名宫人便从里面将珠帘挽向两边,小太监手上的拂尘甩了甩,在前引人入内殿,宋氏从宫人手里拿过枕头,只自己跟着进到里面,象牙色的流云缎宫裙裙角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砖面,寂然无声。
刚入殿门,宋氏便低身见礼,婉声静静道:“……妾身见过爷。”
眼下距离郊外遇刺一事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北堂戎渡身上的一些皮肉之伤长得还好,正逐渐痊愈,只是内伤却不是短时间内就容易养好的,此时正斜倚在窗边的一张横榻上,窗外几竿碧竹伶仃萧萧,带了花香的微风自外面徐徐朗朗吹过,只闻得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将炎夏的暑气滤去了大半,叶动风萧之余,顿觉身心安宁。北堂戎渡肩头披着薄薄的黛绿色软绸小毯,倚在榻间,窗外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淡影,手里正翻着一卷书在看,见了宋氏,虽对她并没有多少宠爱之意,情分淡淡,却也明白对方身为女子,心中希望亲近丈夫的想法,因此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模样,只双眸微睐,道:“……唔,坐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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