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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蒋玉菡心思老成,外看温柔,内里清傲,活的极明白,可偏偏遇到个一腔诚挚,肯折节下交、做小伏低的贾宝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尊重,饶是蒋玉菡,也不由得动意。还萌生了离了这行当,在城郊置买房舍、宁静过活的心思。只是这缘分极俗极恶,比他在戏台上唱的还捉弄人,前一次见面还亲亲热热的人,没多久就缩在府里不出门了,递信无回,蒋玉菡亲去求见,却被下人奚落出府,连宝玉的心腹茗烟也换了嘴脸。
蒋玉菡自谓心瞎,火速把在紫檀堡置下的房舍典卖出去,再不肯与贾宝玉为伍。纵然过了一年,贾宝玉出门与旧友相会,解释说因受了惊吓病的沉重的缘故,托旁人带话,蒋玉菡也只作不闻。
也是这二年,蒋玉菡渐渐不将旧事放心上了,才缓和了些。袭人就是这时候撞上来的。袭人本存了死志,怀着必死的心肠进来,死了总好过受磋磨。谁知蒋玉菡见她,闻得她名姓,似悲似怜,后拿出来一条松花绿的汗巾,正是原本袭人的,被宝玉拿去用,谁知后来跟人表换私物,拿它换回了一条猩红汗巾子。
这汗巾一拿将出来,两个都无话。袭人才知琪官原是宝玉当日的好朋友,而琪官更知袭人是宝玉贴心的屋里人。竟是突生些天涯沦落的荒唐念头。
自此,蒋玉菡待袭人不错,袭人唯恐死了害了人家,又辜负好意,只得收拾了悲苦求死的心肠,一心一意的服侍照顾蒋玉菡起居,两人相处还平静。
“我已好了,你快别管我。”袭人拭干眼泪,笑着把那银锞子递给他:“你收着罢,回去的时候人多杂乱,只有你的箱子没人敢翻动。”
蒋玉菡看一眼她捧着的那几个锞子,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扔给袭人:“以后这钥匙你拿着,外头送来的赏,你也自收到箱里就是。”
袭人怔愣住,蒋玉菡不看她,又坐回镜前描画补妆。
袭人去角落里打开蒋玉菡放戏服妆匣的楠木大箱子,最里头有个不起眼的四方匣子,这是蒋玉菡的习惯。
能请的他们的府上打赏都丰厚,尤其是唱旦角的蒋玉菡,每每总收的许多金银铜钱,因他上场的时候多,回来总会发现有人偷拿赏份儿,吃了几次亏,便索性拿大必要一间隔出的屋子,又弄了个匣子放在衣箱里。这戏子的衣箱妆柜是吃饭的家伙式,行当里有规矩,等闲没人敢碰,更何况蒋玉菡与旁的旦角不同,因忠顺王爷喜爱,他的戏服多是金丝银线的珍物,更是无人敢冒撞找死。
这钥匙给了袭人,袭人眼眶又热,抖着手打开那匣子,此时,匣子已半满,把那几个银锞子放进去,跟水入溪流一般。袭人深吸口气,锁好站起身,倒空的荷包从她袖袋里掉出来。方捡起来,袭人就觉不对,捏一捏,里头好像还放着纸,忙掏出来,竟是薄薄一张银票,银票子里头还夹着指肚大的纸条儿。
袭人展开那银票,就唬了一跳,竟是五百两的,“这……!”
再不识字,银票的面额总是知道的,大庆朝廷的票号里出的,村妇愚夫们都认得。
袭人抿着嘴,看那纸条,并不认识,没迟疑的就走近铜镜,“写的什么?”
蒋玉菡就着她的手看一眼,就看向袭人,神情极复杂。
“怎么了?这、这写的什么?”
蒋玉菡垂下眼睛,低声道:“可做赎身、过活之用。”
“啊?”
袭人愣了半刻,才回神,眼泪簌簌的掉下来。
蒋玉菡忍了须臾,方道:“你如何想?这银子尽够你安生过后半世的了。若你有意,我有熟悉乡人,可帮你买房置地,安置一番。”
袭人垂着头,忽然起身,开箱捣柜,竟是把那张银票放进蒋玉菡的钱匣里:“我前几日听你跟中人说看好了两处租卖的铺子,只是银钱不够,托人家暂且等一等。若再有这五百两,该是够了?”
又把那纸条儿小心放回荷包里,贴着心口藏在怀里。
蒋玉菡定定看她许久,直到掌班在面外再三的催请上台,他方出去,临行只低低的道:“我年纪大了,以后不必再唱小旦,改小生渡一时,日后做个掌班也能过活。”
袭人攥着手,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忽然想起她被爹娘卖了,在荣宁后街的一个逼仄院子,头一次见朱绣时的情形,那时候朱绣又瘦又矮,身上一把骨头,脸也黄黄的,唯独那双眼睛明亮韧笃……袭人心道:许是她始终心正不移的缘故,才有今日福报。自己从不信人,才落到如此地步,如今何妨信人一回,或者从此会是别一番天地。
不言袭人如何,到了晌午,前院后头都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两出戏,方才散了。
只湘云奇怪的很,竟是央告黛玉,要往林家小住。
诸姊妹都大奇,此时并无外人,朱绣挡住黛玉,因问:“云姑娘到底如何?你不说,叫我们都不知要怎么了。若是你难张口,我打发人去那边打听一回,也使得。云姑娘如此,岂不是叫我们姊妹为难。”
惜春握着黛玉的手,满眼警惕不信,只看湘云。
湘云望向迎春、探春,见连最温厚宽和的二姐姐,也是探究模样,忍不住红了眼圈。
翠缕是直性子,又最忠心不过,忍不住护着她姑娘哭道:“太太、姑娘们与我们姑娘从小一处长大,姊妹们一场,求你们救救我们姑娘!若不是实在无处可去,咱们也不能厚着脸到您府上来,再巴望着林姑娘收留。”
朱绣几个都大吃一惊,忙问:“这怎么说?怎么就无处可去了?”
湘云掩面大哭,翠缕道:“这事瞒的死紧,只是也瞒不过后日。后日宫里的贾贵人就要回府省亲,大观园是省亲园子,不叫留外人。老太太和太太都病了,大奶奶打发人送我们回家去。可我们姑娘在府里住了这些年,两位侯爷自以为托付了,离京外任的时候把家眷都带去了,如今侯府空荡荡的,只有看房子的下人,如何住的?”人家都不认姑娘。
“我们只得回来,谁知,谁知大奶奶说府上忙乱,老太太又病了,恐怕告诉了老太太叫她伤心,病上添病。可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府里旁的院落不是有人,就是修园子的时候被并进去了,再么就是破败锁上的。姑娘本想着先在珠大奶奶那处暂居几日,可珠大奶奶说房舍逼仄,兰哥儿又大了,不方便。叫我们姑娘在凤奶奶的屋子过些时日,说只有那里闲置着,只几日并不妨……可那是凤奶奶的地方,人家不过是在外头养胎,咱们如何能去,况且珠大奶奶并没打发人去告诉凤奶奶和琏二爷借屋子的事情,若是谁撞进来?”我们姑娘还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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