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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儒林外史吴敬梓著]

正文前言

本章字数:1306

中国的白话长篇小说,自《水浒》、《三国演义》等不朽巨著问世以后,在知识分子及市民阶层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小说铺陈历史,演述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成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现象,小说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后世作品,除了不多几部能与《水浒》、《三国》并驾齐驱外,大多数在反映社会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划上没有很令人满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时,才出现了《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这两部在小说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红楼梦》把笔触瞄准封建豪门大院;而《儒林外史》则把锋芒射向社会,——写秀才举人、翰院名士、市井细民,而且是客观的、写实的,这在中国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间名人吴敬梓。吴敬梓(1701一1754),字敏轩,一字粒民,晚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历代显宦之家,十八岁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抚荐应博学鸿词,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儒林外史》所表现的正是吴敬梓亲身所历所闻,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处、鄙视功名富贵的高尚情操。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面貌图。正如惺园退士所说,它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魃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腑,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卧闹草堂刻本评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以生动形象的笔墨,逼真地反映了社会。正因为如此,考据家们曾经把书中的人物一一与历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断出书中人物的艺术原形。还有人特地跑到茶馆中去体验现实,名之为“温习《儒林外史》”。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与伟大。

由于吴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学修养,又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所以才能把那个时代写深写透。他把民间口语加以提炼,以朴素、幽默、本色的语言,写科举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贪官污吏的刻薄可鄙,无不恰到好处,谑而不苛,不堕落暴露小说的恶趣之中。在艺术结构上,它没有贯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阶段地展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这种体制,对清晚期小说有很大影响,如《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等,均模拟《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版本,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刊本。此后有清汪浦礼阁本、艺古堂本、苏州群玉斋本、申报馆排印本等。这次排印,是以卧闭草堂本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个别错字。

洪江

一九九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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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本章字数:7415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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