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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根毛竹被削去叶子,截成三尺长短的直杆,两侧各钻上十个半寸大小的细孔,并排斜放在窗下。另外还有五六个人正在分批把灯笼装车,这些灯笼有葫芦、仙桃、蝙蝠、祥云,等等,造型各异,体积都差不多,相同点是中间留出一个圆筒状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杀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过来。
“可汗通过我的眼睛,在看着你们。”这是他的开场白,每一位工匠都单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抚在左胸,垂下头。
“许多年前,这里的城市任由我们蹂躏,这里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们掠夺。现在我们却龟缩在草原一隅,任凭大唐和回纥人奴役我们。但这一次,我们将找回祖先的荣光,从白旄大纛的帐下出发,穿过风雪,穿过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骑,只有它才把我们带至千里之外的长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大汗愤怒的信使,是复仇的火焰。现在,我们像蛇一样钻进敌人的心腹之内,用他们住所的石块搭建坟墓。太阳不会永远照在仇敌的草场,总会有风雪落下!”
右杀的口才非常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能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人,都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我刚才检查了你们制造的进度,还不够快!这不是灰顶帐,不是犊子车,这是伟大的阙勒霍多!你们必须再加把劲,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经接近长安。到了日落时分,两者合二为一,我们将看到它降临长安,把这座城市的壮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数吞噬,从血到骨一点不留!你们的名字,会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还荣耀;你们的子孙,会同时被先祖和英灵庇佑!”
右杀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工匠们和狼卫们眼中流露出极度亢奋的凶光,他们不敢高声欢呼,只能有节奏地捶着胸,跺着脚,低声喊着“阙勒霍多!阙勒霍多!”。他们的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整齐的咚咚声,如同南下进军的鼓声。
曹破延一个人待在里屋,也保持着半跪抚胸的姿势,不过他却没有外屋的人那么兴奋,只是冷冷地看着右杀的演说。
做完最后的动员,右杀又交代了几句,离开了铺子。
竹器作坊的门前,是一条通向大街的狭长巷道。右杀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用双手把兜帽从后头掀过来,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长袍背后金线绣成的十字标记。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挂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制十字架。
当他踏上大街时,整个人已经换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对路过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着合掌祈颂:“愿仁慈的主与你同在。”
快马飞驰而过,片刻不停,直接将鱼筒朝张小敬丢了过去。张小敬伸手一捞,牢牢抓住。
与此同时,姚汝能那边也汇总了对玉真坊的监视,匆匆赶了回来。胡人的反应非常快,店主在张小敬离开之后,立刻派了五个仆从,分赴五家商号。然后那五家商号又分别派人去了别家商铺。亏得姚汝能调度得当,才顺利搜罗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铺名字。
现在张小敬手里有了两份名单,一份是藏有坊图的商家,还有一份是与突厥人联系密切的商家。把这两份名单叠加比对,最可疑的几家一目了然。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搞出这么一份东西来,真是奇迹。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张小敬放下名单,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他做不良帅那么多年,破案无数,深知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搜考秘闻,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见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来——此所谓“大案牍”之术。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干官吏,专事检校查阅,正适合应付眼下这局面,可见此人卓识。
张小敬朝远处望楼做了个手势,告知妥收,然后开始分派任务。
名单一共勾选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号。这几家虽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张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带一队人马,分头行动。
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请教行动方针。张小敬攥起拳头,在他心口处虚捣一下:“干掉不合作的,就这么简单。”
姚汝能在公门不是没遇到过悍吏,可他真没见过像张小敬这么粗暴办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飞舞的千钧铁锤,没有耐性从瓶中掏出金银,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姚汝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使没有时辰的急迫限制,这个人也一样会这么干。
“是不是觉得这不合仁道?”张小敬语气里带着讥讽,指了指周围人来人往的行人,“对敌人心怀仁义,就等于放纵对这些百姓的残忍——记住,这是你的第一课。”
“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敌人啊。”
“不合作的,就是敌人。”
张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银器铺子,店主籍贯康国。西府店虽然主业是金银器,但也经常以借贷的形式参与到大宗贸易中来,所以才会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单。
曹破延进入西市时用的过所,写的正是来自康国,而且盖有当地印鉴。这种文书,若没有点康国上层的关系,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国本来就是突厥种的国家,虽然两者有分野已久,但族类血统这东西谁敢保证?
当然,这并非出于歧视。事实上在这四家被怀疑的商号里,两家是胡人,两家是唐人,并无任何偏见。靖安司和鸿胪寺不一样,向来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任何人。
西府店位于西市第三个十字街的西北角,这是个黄金地段,诸路交会之所,最为繁盛。这家的门前的气象与别家颇为不同,两侧皆是两抱立柱,都漆得锃亮黑底,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龙云纹。张小敬掀开布帘,踏入铺子。
店里很安静,没什么客人。一进门,就被一个弯月形的高木台拦住。台子比寻常人恰好高一头,只能勉强看到空荡荡的台面,却看不到台后状况。他摇动一枚挂在旁边的铜铃铛,很快一个留着山羊须子的胡人老头从台后探出头来,居高临下望着他,面无表情。
“兑器还是兑钱?”老头干巴巴地问,语气很不好。
张小敬在台面上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三下,亮出腰牌:“官府办事。你是店主?”
老头点点头。
张小敬直截了当道:“我们现在怀疑西府店私藏长安坊图、勾结突厥残党,需要搜查一下。”
这个指控非常严重,店主却没流露出什么表情,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银生意的,绝无私藏坊图之事,亦不曾主动与突厥人勾结。”他的唐话非常流利,没有任何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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