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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广州黄石路侧,直转入巷的道口儿,有一栋孑孑独立的小公馆。外头看上去虽然其貌不扬,但内里却藏了诸多猫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装洋帽,皮衣手套,但凡是沾了洋腥的,皆有迹可寻。顶头是透明的玻璃吊灯晃晃荡荡地俯瞰着,起初把他挂上去的时候,仆人们还心惊肉跳,总觉着保不齐哪天这个花枝招展的玻璃玩意儿就得掉下来,冷不丁扎人一脑门儿玻璃渣儿,所以只要没人瞧见,他们路过吊灯掌控的门厅时,能快就快,不敢多逗留片刻。可一晃年过去了。顶上的小妖精却还稳稳当当地挂在那儿。仆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路过门厅时,依然可以步态轻盈,如临无物。用太太的话来说,就是学会了“上等人”该有的仪态。
太太生来就是个上等人,所以很多事情她都可以触类旁通,比如,楼下新搬进来的一架白色钢琴,就是她花了大力气才从英国运来的新宠。别说仆人们开了眼界,就是太太也从未触碰过这只会发声的白色怪兽,她只是陪丈夫外出参加舞会的时候见有人弹过。那时,丈夫久久凝视着弹奏人的后影,像是七魂被吸走了八魄。
托人寻的音乐老师下午就会登门授课,全公馆的人都引颈张望着,不知道是怎样的“巫师”才能操纵这个庞然大物,也不知这个怪物嘴里能发出怎样新奇的声音。
门上许久不响的门铃大作。应该是音乐老师如约而至了。太太袅袅婷婷地自楼间下来,她是个北方人,原本就有些虎背熊腰,这几年随丈夫南下安宅,过着舒心而丰衣足食的日子,自然愈发圆润丰腴了,走起路来雪嫩的肥肉一颤一颤,竟有点儿珊珊可爱。
不过,她的丈夫可不这么认为。否则也不会把她扔在小公馆不闻不问,自己则狡兔三窟,风流快活去了。
女仆阿芳抢先去开了门,门外立着的西装男人回过身,朝她眨眼一笑,竟叫阿芳瞬间羞红了脸。
“阿芳,是我请的音乐老师来了吗?”太太发了话。
小女仆方才回神,猫腰朝旁退却了两步,把门边上衣冠楚楚而眉眼清凛的音乐老师周惟民请了进来。
周惟民移步而入,之前冲阿芳抿唇的笑容还未消散去,亦借势渲染得愈加迷人了些。太太下楼的姿态明显放缓,眼睛也直勾勾地扑在周惟民身上,又得体地行以点头礼。
周惟民则脱帽回礼。太太站在旋梯尽处,圆乎乎的脸笑起来有些像只养尊处优的猫。她的丈夫是典型的南方小男人,个头不高,瘦骨如柴,就算同样身着西服,风采也不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十分之一。
“阿芳,还不快去给老师倒茶,请他先坐。哦不,老师是文明人,应该喝咖啡,去倒咖啡来”太太的话中透着些许慌乱,及手把一缕乱发撩至耳后,步子也愈发袅娜地朝周惟民走去。
广州白云女子学校,放学的铃声响过不久,一群蓝衣白裙的女生就齐刷刷地朝斑驳的老铁门涌来,她们大多剪了齐耳短发,眉目也是舒展的,不似侯门深闺的翩翩小姐,自有一种活泼而愉悦的神采。
在她们之中,有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丽的女孩,因为千篇一律的着装打扮,所以扎入人潮中也并非如此显眼,但却不妨碍学校门外静静等待女生们下学的周惟民一眼捕捉到,“月儿,这边。”
周惟民扬手道了句,其声虚微,不比得那些个糙汉子们声若洪钟,又因为是结着领带,戴着西帽的时新样子,所以惹得不少人侧目,自然也包括了宋月儿。
“你的舅舅又来接你下学了,真是羡慕死人呦。”站在月儿一侧的薛凝露开了腔,与旁人如出一辙的齐耳短发不同的是,她梳着两条油光华亮的麻花长辫,眉目中也多了一些温婉的气质。因为出自广州颇有名望的薛氏氏族,行为举止自然收敛些,除了和密友月儿说说俏皮话,大多时候都是沉静无言的。
月儿的嘴朝另一个方向一努,反呛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看看你家的金童每天准时准点恭候你下学,那才叫人羡慕。”
一说到这些个该死的小厮,薛凝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先前是在校门口停落了轿子,说是老爷吩咐,非要八抬大轿接她回家。凝露自然不允,赌气一个人走在前头,叫几个小厮好生为难地举着空轿子落在后头,第二天果然传为了全校的笑柄。
薛家子息薄弱,到凝露这一支,也才不过两个人丁,凝露的大哥又参军去了别处,好几年都不着家,薛家能把凝露宠上天也在情理之中,父亲薛景春甚至担心汽车横冲直撞太过危险,只愿意叫她坐人力轿子回家。
凝露虽然脾性温婉,却还是忍不住回家使了小性子,强烈要求家里的小厮们别再到她们学校去。薛景春拗不过,答应不会再有轿子出现,却还是安排了最信得过的小厮金童候在校外,要为小姐打伞遮阳,大户人家的小姐,要是晒得黝黑像个什么话。
薛凝露和月儿告了别,不情不愿地朝自家小厮等候的方向走去。月儿也就加紧了步子,匆匆奔向周惟民,“舅舅,你从天津回来了?”
“昨天刚回来,走,咱们去酒楼找时予,正好有件事情和你们商量。”
周记酒楼的二层,因为在楼梯拐角处另辟蹊径地单单隔出了一个小空间而成了周惟民他们三人“大隐隐于市”的秘密碰头基地。五年前,周惟民留下了月儿和时予,并把月儿送入了女子学堂,若愚因为生性不喜读书,惟民也没有强迫他,给他在酒楼里谋了一份跑堂的营生,一来学学手艺,二来也好收集一些时局消息。他自己则照例还是东奔西跑,广州虽然是个大本营,但一年都头也不会落脚几次。
“舅舅,你是说又有新任务了?”一听闻有暗杀任务,月儿就抑制不住心内沸腾的小九九,眉飞色舞地追问道,“这次是个什么人?”
陆时予露着与月儿截然相反的愁眉,尽管俨然已经是个“老革命”了,但谈论起舞刀弄枪的事儿来,还是胆颤心怵,“舅舅,上头怎么老给你派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明明就是个书生,动动笔杆子就得了,非得让你动枪杆子。你是不是在上头得罪什么人了?专捡这些鬼门关外的任务给你派?”
月儿深深地给了时予一个大白眼,方才侃侃而谈的陆时予当即就噤了声。不管怎么油腔滑调也总能在月儿一个眼神之后及时刹车的时予也让周惟民忍俊不禁。
“亲英买办秦浩康你们听说过吗?”
陆时予抢答,“怎么没听过,就是英国人的一只走狗,这几年把英国的军火私下里卖个各路军阀,替他英国老爹发了不少战争财,还偷偷贩卖鸦片,简直就是”
“罪大恶极,这种毒瘤我们赶紧拔除吧。”月儿已经蠢蠢欲动,巴不得马上就将子弹上膛。周惟民却笑而不语。这几年,他把孩子们留在广州,不似当年带着若愚东奔西跑那般,心内多少还是有些歉疚的,可慰的是,孩子们都很独立,月儿自不必说,一向皆是乖巧伶俐的,但沾上了不少小痞子习性的时予,虽然还是油嘴滑舌,却也善于察言观色,一面抱怨着革命太苦太累,一面也为他留意着广州的时局,搜集了不少有效情报。
周惟民悠然地斟了茶,把茶杯顺着桌面滑向月儿和时予两个方向,因为力道拿捏得当,茶水微微荡了几缕波澜,并没有飘洒,“时予说的没错,秦浩康确实是英国买办,他表面上看着只是个商人角色,其实私底下和各派军阀勾结往来,现在国民革命军正在计划北伐,在这之前,我们要把这个人除掉。”
“说吧,我们能做什么?”月儿摩拳擦掌,一脸亢奋。
“这次的任务和前几次不一样。秦浩康这个人,警惕性很强,也很难接近,我们想要下手,必须取巧。上面给我们的安排,就是潜伏在电影院,趁他离开的时候,一枪毙命,机会只有一次,所以需要枪法又快又准。”
陆时予松了口气,听舅舅的意思,秦大买办非除不可,不容有失,他和月儿也就勤快地跑跑腿,传传情报,并不会有多大的危险,“要论枪法狠绝,谁也比不上咱们的师父勇叔,对吧,月儿?”
时予口中的勇叔,是他和月儿的枪法师父,也是革命同志,脸上卧着三道刀疤,一看就是个“冷血”杀手,当然,他的冷血只是相对于猎物而言。他和月儿头一回见勇叔,就是在近郊茂林里,三米开外吊着的玻璃瓶,在软风的触弄下还摇摇晃晃着,就被他一枪枪击破,尽管不是百步穿杨的玄乎,但十之一二的失误率,也足以叫月儿看呆了神,当即就要跪地拜师。
月儿自然点头允同,“这次的枪手,也还是师父吗?”
周惟民却出乎其意地摇了摇头,“至勇上回任务暴露了,现在案子还没清干净,他暂时不适合在公共场合露面。所以这次的枪手,就是你们两个。”
陆时予刚入喉的一口茶差点喷出,“舅舅,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月儿则轻描淡写地睇了他一眼,一副“可不可以有点出息”的表情。
“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你们已经十八岁了,就算单独完成任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况且还有我替你们安排和谋划,所以谈不上有多危险。”
月儿神色笃定,“舅舅你说吧,一切服从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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