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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那个大板牙陌生男子找见他,说瞧见一伙人骗劫了他姨姐宁妆花。更奇的是,大板牙男子虽然一路盯看,轿子里的宁妆花和棺木中的尸首竟凭空不见。牛慕起初不肯信,但见那大板牙男子满眼焦忧,说自己姓范,女儿也被那伙人劫走,想和牛慕合力追查那伙人下落。牛慕正愁找不见任何踪迹,有人相商,自然极好。可是,两人商讨了许久,都猜不透宁妆花和她丈夫的尸首怎么会凭空不见。夜深后,只得各自回去,约好今天上午在虹桥碰头,再一路仔细查寻一道。
牛慕回到家中,心里还盼着妻子宁孔雀已经回来,可一进家门,他娘便赶出来问宁孔雀的下落。他心里一阵怅闷,只得随口说宁孔雀回父亲那里暂住两天。他娘仍不住数落他,他实在受不得,逃回自己卧房关上了门。看着那空房空床,他心里越发空落,不由得又自怨自责、自伤自悔起来,可事已至此,已无力回天,只能怅闷闷脱衣睡觉。一晚乱梦纷纷,天不亮就醒来了。
他怕娘又叨嘈,穿上衣服,悄悄出了门,在外头店铺里讨了洗面汤,草草洗漱过,胡乱吃了些东西,便赶到了虹桥。
那个姓范的男子还未到,他便站在虹桥上向北岸张望寻思。那姓范的说,宁妆花是在桥东根米家客店前下的船,那伙人接着她,抬着棺材,到了桥西头的甘家面店门前。宁妆花在那里上了轿子,棺材被抬上太平车,而后一起向西去了。宁孔雀打问到的也是这样,她还向甘家面店的那个主妇证实过。
这伙人自然是惯贼,但不知他们用的什么秘术,竟能在那姓范的紧盯之下,让轿子和棺材都变空。他望着甘家面店,默默思寻了一阵,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一样物事——那张黑油布。姓范的说,那伙人将棺材搬到太平车上,上头罩了张黑油布。车载棺材,再常见不过,为何要罩块黑油布?姓范的一直盯着,但黑油布张起来时,便能遮住他的视线!虽然时限极短,若是惯贼熟手,恐怕足以将棺材里的尸首搬出来。而宁妆花上了轿子后,轿子那一侧壁板若是动过手脚,人从靠墙那边下去,站在街这边,也看不到!
牛慕睁大了眼睛,身子都有些颤。不过,迅即又想到,用油布遮过人眼,搬尸下车、活人下轿,都还好办。之后一人一尸又去了哪里?青天白日的,又怎会凭空消失不见?
他又急思了片刻,猛然想到:甘家面店!
第十三章黑影
故宜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
——《棋经》
黄瓢子赶到了陈桥门外杂间黎家。
如今京城彩画行中,除了碾玉典如磋,便数杂间装黎百彩名头最盛。每回见到黎百彩,黄瓢子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黎百彩和他的岳丈何飞龙是师兄弟,当初杂间装是由何飞龙提振起来,何飞龙漏画龙睛,触怒了龙颜,被发配海岛后,黎百彩才接过杂间装门头的位儿,广揽徒众,兴作起来。画技上,黎百彩略逊何飞龙,但在胆色上,黎百彩却几乎百无禁忌。他说既然是杂间装,便该杂收杂取,哪般好,便该用哪般。
若是早年间,彩画等级极严,哪里能由他任意妄为?但这些年,朝廷礼制纲常散乱,世风又竞逐浮华。黎百彩正逢其时,为官宦富商绘制屋宇时,只投主家喜好,丝毫不拘常规,所绘庭园极尽奢丽炫目,因而声名大盛,势头强猛。其他四门瞧着,自然都有些不乐,但彩画行五装二刷一向亲睦,众人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由他。
黄瓢子的浑家阿菊却只要一提及黎百彩,便一肚子酸恨。黄瓢子自己也时常暗叹,若是岳丈仍在,黎百彩哪里能这么得意?自己也便能跟着岳丈习学杂间装,妻小也便不须为吃一顿羊肉便欢喜得那般。不过,转念又一想,岳丈若在,自己哪里能高攀到他家女儿?说回来,这世间事真如点蜡烛一般,亮了一头,便亮不得另一头,哪里有两下里全都燃着的道理?想到此,他又忍不住呵呵乐起来。就像黎百彩,名声家业都挣到了,却连娶八房都没有生育,直到五十多岁,娶了第九房小妾,才得了一个儿。这原本是天大喜事,可儿子生下来后,黎百彩既不办酒,也不让人瞧那儿子。众人纷传他生了个畸儿怪胎。去年阿菊去黎家,在后院无意中瞅见了那孩儿,嘴眼歪斜,的确有些痴傻。黎百彩不甘心,去年又娶了第十房,那小妾居然真的怀了孕。只是谁知道又会生下来个什么?老天给了你九成九的福,缺的那一分,必定格外狠一些。
黄瓢子一路想着,不觉已到了黎家院门前。不像五彩史家,黎百彩的宅院前立着一座新崭崭黑漆门楼,是官户气派。去年黄河水灾,黎百彩向朝廷献纳了一万五千束秆草,谋到一个本州助教的小散官,因此翻造了宅院,虽不敢大用色彩,却也描青点绿、勾红涂朱,装饰了一番。黄瓢子见院门大开着,正在犹豫该不该进去,却见一个中年妇人挎着只篮子走了出来,是黎家的仆妇刘嫂。他心里暗暗庆幸,忙从木箱里取出一罐姜豉,迎了上去:“刘嫂,你这是去买菜?”
“黄大郎啊?你是来寻我家员外?他才和大娘闹了一场,生气出去了,你不用进去了。”
“哦?黎员外和大娘一向和睦,怎么会争闹?”
“还不是为九娘?”刘嫂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头上,九娘抱着小公子、带了那个新雇的养娘回娘家去了,一个月了还没回来。大娘问员外,九娘啥时间回来,员外回了句:‘你干吃酱瓜闲操心,她回不回来干你盐醋?’大娘自然委屈,哭了起来。其他几个娘都在,全都护着大娘说话。员外焦躁起来,连骂带踢,闹了一场。”
黄瓢子原以为出了何等大事,却原来只是妻妾争醋斗气。
“你手里这罐子是啥?”刘嫂问。
“哦,这是我浑家新酱的姜豉,拿些来孝敬员外和夫人。”
“里头仍在哭呢,你莫进去。我替你收了。你上回送的那些芥辣瓜儿几位娘都说好,你下回再送些来。”
“好,好!”
于燕燕顿时惊住,自己怀孕了。
正院那边僧人击铙敲钹,好不热闹,她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典如琢不告而别,她也全然冷了守节之心,只想等查明白典如琢死因,便离开典家。这时却发觉,自己这一生将永陷典家,再难抽身。生平头一回,她真切看到男女之别——男人说走便走,一干二净,片缕不留,天上的云一般;女子却如地上的土,只能等、只能望、只能受,风吹来一粒草籽,一旦生了根,便占尽这片土,再难清静,更难斩除。
她低头惊望自己小腹,似乎已觉到里头有活物在蠕蠕而动,甚而不敢伸手去摸,心里又慌又怕,忙避开脸,却一眼看见桌上给丈夫绣的笔匣袋子。兰花还没绣,那花茎瞧着断了头一般,不正是这段婚姻?有始而无终。身为女子,和这袋子有什么分别?男子娶你,不过是要你替他盛装后代。他若绝了情,不但弃你如破布袋,连袋里的后代也可决然不顾。她一阵怨恨,从针线篓中抓起剪刀,颤着手握紧,要去剪烂那绣袋。剪刀尖要刺到兰叶时,却下不得手,那并非剪绣袋,而是剪自己的心。她怔望片刻,再忍不住,趴到桌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心中忽而涌起一阵恼愤:我为何要哭?该哭的是你典如琢。我并非猫犬,更非物事,被人捡着收着便欢喜,被人丢弃便自伤自怜。你愿走愿丢,由你。即便能拦,我也不会拦你。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自己好生把这孩儿抚养成人。若是女儿,我便教她自珍自爱,绝不倚靠男人。他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守信守义有担当,绝不负心于人。
念及此,她抬起头,两把抹尽泪水,从针线篓中拣出一束蓝色丝线,拈起绣针穿好,重新拿起那绣袋,开始绣那朵兰花,心里默默说:“他负我,我不能负己心。我要绣好它,拿到灵前烧给他,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不守信,似他这般轻舍轻弃。”
不知绣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窗户望去,是阿黎引着三哥于仙笛进来了。三哥神情瞧着若有所思,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她心里一颤,轻手放好绣袋,起身迎了出去。
三哥瞧见她,眼里又是疼惜又有些忐忑,她让三哥坐下,等阿黎斟了茶出去后,才涩涩露出些笑意,轻声问:“三哥,你查到什么了?”
“如琢那晚买了丝线回来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孩儿,在河边说了一阵话,而后如琢独自去了酒肆,吃了许多酒,才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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