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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忆边关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09年《中国作家》杂志。
从未见过这么多军卡、大炮、坦克以及车载火箭,串成一条盘山绕岭的铁龙,连接了长天两端的地平线。铁龙是暗红色的,蒙上了红土地的尘垢。
都停车了,天地间顿时一片寂静,数以万计的人在路边一齐撒尿。他们灰头土脸,纷纷搓去耳后的泥,吐出嘴里的沙。在他们周围,树叶、草叶以及水磨房都红若铁锈——不知起于何时的滔天尘浪正顺风而去,使路南一侧的天地变色。
枪口幽幽缄默。刀刃闪闪流盼。一箱箱炮弹是亲切的枕头和床榻。四〇火箭筒或八二无后座炮成了玩具,或者说牌桌上的刑具,挂在倒霉蛋的脖子上,一直要挂到他杀出败局。扑克已洗牌好几轮了,好几轮了,有人不耐公路塞车,用步话机纷纷呼叫。骂娘的,喊天的,摔话筒的,口音南腔北调。
据说前面的坦克翻下山了。据说前面有敌方特工的情况。还听说前面两支部队在争路,互不相让……消息五花八门,不知哪一条是实。挂着伪装网的北二一二在逆行道上窜来又窜去,一副要解决问题的样子,似乎也没解决什么。
我们被安排到附近一处农舍。旁边是破旧小学。警卫员拿来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不知又从哪里找来几棵白菜,打出一锅热汤。当地官员和老乡也来了,押来两个来自敌方的小贩,没有身份证明的那种,是不是探子,一时无法查明。他们又连连说对不起,称前面过去的部队实在太多,粮库早已搬空,猪羊统统变成了白纸借条,战时体制么,乱了,谁都是先下手为强。他们眼下两手空空,愧对远征之师,但还是带来了半桶黑米粑粑。一位老人说:这些粑粑是“解放饼”,以前叫“关公饼”,蘸了鸡血的,掺了剩饭的,你们非吃不可,一定得吃。
“鸡”谐音“吉”,意在逢凶化吉;“剩”谐音“胜”,意在旗开得胜——这当然是老乡们好心的小迷信。
几个警卫员盯住了采访组,白天给我们带路,防止误入雷区;晚上严禁我们户外活动——即便我们记住了口令,紧张过度的哨兵也可能稳不住指头,没等到口令就射出一梭子弹。据说这种事已有先例。
受长官们关照,我们不可能去最前线,顶多是在停战期间沿着交通壕进入前沿,在掩体里探探头,叉叉腰,像旅游者观看风景。前面的山川一片宁静,草茂林稀,薄雾轻云,三两鸟雀不时绕飞。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张家湾或王家坝子么,凭什么吓得我们一路蹑手蹑脚屏声息气?
敌方特工的渗透时有所闻——据说前不久我方一个师级野战医院惨遭偷袭。这使后方也成了前方,大家对任何外人都神经兮兮,无论男女,无论是否说中国话,总得多盯上两眼,枪口先对准再说,枪机保险全部打开。据战士们的经验,对中国话还要更多警惕才是,前不久敌方特工就是靠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曲子,骗过我方哨兵,在偷袭中占了便宜。
突然有人一声怪叫:“有情况——”接着就是哒哒哒一串枪响,让我们都惊出一身汗,紧急分散和藏身。我趴下的地方是一堵土墙的墙根,朝门里偷偷探一眼,发现这里原来是臭烘烘的茅房。
片刻之后有人高喊:“不要打!不要打!……”原来前面晃动草丛的后面,不过是一头牛——我随后也看清楚了。
要不是有人叫停得快,可怜那头老牛就会顿成肉筛子。
阎团长赶过来,大骂手下人神经过敏,没看清就狂呼乱叫。他后来向我们叹息,说好多年没打仗了,甚至不大练兵了,政治运动翻来覆去,连营团级长官也多是嫩秧子,到这时候能不紧张吗?听说有的人当了几年种水稻和盖房子的兵,枪都没摸过几回,初上战场时根本不敢伸头,只会对天开枪。更严重的是,有的长官连地图坐标也不会看,带着队伍上了山,把自己的位置报错。结果炮群一个基数的急速射,队伍就在自家人的炮火覆盖下血肉横飞找不到北——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肯定没想到过这种死法。
第一批伤员从前线送过来了。无腿的,无手的,号叫的,挣扎的,一片血肉模糊和浓腥刺鼻,使“战争”这个抽象的词,已经听得耳熟但仍然有点虚幻的词,突然变得尖锐和沉重,轰然砸了过来。我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事情是真的了——虽然我已经十多次这样想,但无法不再一次严重地想到。
军营里醉酒几成常态。当官的喝,当兵的喝,大概都想用几口酒壮胆,也洗却一些闹心的事。阎团长醉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我们在一个叫沙岭的地方再遇m团的那个晚上。他领着手下人刚参了一次不算大的战斗,眼睛红红的,嗓子已沙哑,浑身一股酸臭,当着我们的面豪饮无度还谎报军情:“报告,我正在带人抢修便桥,正在山上砍木头……您就放心吧,完不成任务我提头来见!”他丢下话筒,满不在乎地咬下一个瓶盖:“喝!满上!谁都不准耍奸!”
这天晚上没见他砍木头,却见他至少吹下两瓶茅台。喝红了脸就骂天骂地。先是骂什么姓魏的在后方装病,临阵脱逃,推责耍奸,王八蛋,龟儿子。然后骂y团谎报战功,臭不要脸,也是王八蛋,龟儿子。最后骂后勤系统盖大楼有钱,买进口车有钱,吃得一个个浑身长膘,就是要命的钢盔缺货——“这头盔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是高科技产品做不出来?还是嫌我们这些尿壶脑袋不配?”
我听说过,这个团的钢盔短缺三分之二,带钢板的防刺鞋也迟迟不到位,因此很多伤员不过是被竹签铁钉伤了脚。
在他烂醉如泥倒在床下之前,上面的政治官员也难免狗血淋头:“吃饱饭没事干呵?嘴巴皮子谁不会耍?站着说话不腰痛,今天一个通报,明天两个文件,以为我们下面这些人在拍皮球捉蚂蚱?优待俘虏,秋毫无犯,唱歌打快板,挑水割稻子……操!害死我们多少弟兄。他们自己怎么不来玩玩?”
两个警卫员把阎团长架回团指挥所去。“郝团长我告诉你,我得听我的。”他临走时一把抓住我,把我当成友军兄弟,“千万不要听他们放屁!要想少伤亡,你就得狠,就得王八蛋,就得把政策擦屁股……”
送走这位酒鬼,我与一位同行大摇其头:这样的团长也能打仗?
终于从四十倍的潜望镜里看到了敌人。一个光膀子男人,歪戴草帽,穿一条白短裤,操铁锹维修工事。另外两个上半身也露出来了,似乎合力搬运着什么。在他们上方,一片灌木林那边,一线曲曲折折的散兵工事若隐若现,有沙包、油桶、粗树干,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人语——此时的山谷太静,声音常常变得远近莫辨。
他们看上去像是平民,老少混杂的乌合之众。但这些人靠一个连或一个排的小规模,化整为零,时进时退,凭借有利地形,一直与我方主力死缠烂打。据说迄今为止是一比一的伤亡率,比教科书上的常规比率“攻三守一”要好得多——这是司令部记者招待会上的通报数据,但闻者大多生疑:怎么从前线下来的伤员那样多?
坦克在这种山地放不开手脚,只能纵排单行。一遇必需减速的弯道,这种坦克常常是肩扛火箭筒的活靶子,还会成为后续坦克要命的路障。后续坦克一阵咣咣咣地硬撞和强挤,才可能挤开前面的损毁坦克,重新打开通道,简直是要活活地把自己逼出屎来。炮群倒是我方一大优势,一吼就是红了半边天,地动山摇,烟火蔽日,天昏地暗,把山头削平,把地翻筛几遍,炸出一片片无氧的窒息区,炸出一座座十几年内难长草木的光山秃岭。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敌方主力在战争初期就是缩,就是躲,就是忍,倒是发动民兵和老乡来死扛,让你拳头砸跳蚤,明枪对暗箭,很多时候打得犹豫和别扭,也打得特别惨烈——这大概是官兵们火冒三丈的原因之一。
打扫战场时,战士们发现了一个血流满面的敌军伤员,好心地用急救包简易处理,再把对方背下战场。但对方在摇晃中醒了过来,悄悄旋开背负者腰间的手榴弹盖,乘人不备拔出了拉火环……
一些战士冲进了一条小街,只发现几位老人,对路边一个放牛娃也没在意。但他们随后总是被冷枪袭击,先后有一个炊事员、一个电话兵、一个排长莫名其妙地倒下。杀手到底在哪里?他们把街前街后再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之下,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放牛娃。有人上去搜身,果然在对方衣袋里发现了一支手枪,枪管还热。事情到此就难有其他结果:少年杀手挣脱逃跑之际,哇哇大哭的士兵们一齐开火,密集的机步弹把小小背影几乎拍成了一片肉质粉末。这还不够,坦克又冲上去再把凌乱残体再碾压一遍……
在另一个村子,战士们累得大口喘气,浑身汗湿,喉舌冒烟,但不敢随便喝水。一只头戴棉帽的鹰走过来了,其实不是鹰,是一位干瘦如鹰的老妇,看了战士们一眼,漠然地走开去。看到这位老妇去田边一口浅水井喝水,几个战士放下心来——她能喝,大家当然也能喝。没料到这几个呆子一步踏入圈套,不一会就口吐白沫,嘴唇乌黑,眼球暴突,硬挺挺地倒在水井边。其中一位临死前没忘记朝水井甩了一束手榴弹,以防其他战友跟着中毒。不难想象,那个成功诱敌的老妇也没走多远,丧命在村口。战士们看得心里发毛的是,老妇竟然嘴角含一丝微笑……
官兵们哭诉着这些故事,清理战友尸体时泪流满面,事后还可能发出一声声号叫,互相头顶头地揪扯或厮打,用这种办法来尽力平静自己。奇怪的是,悲伤之泪常常是最大的战斗力,是最纯质的忠诚和最烈质的勇猛。用阎团长的话来说,有伤亡了,有大伤亡了,谢天谢地,仗倒是好打多了——当活生生的战友不再醒来,当朝夕相处的面孔突然爆成肉泥,哪怕两分钟前还多愁善感的书生,哪怕一分钟前还吓得尿裤子的软蛋,都可能泪流满面,眼一红,牙一咬,变成狂怒的疯子。“要那么多政治工作做什么?”阎团长曾经冷笑,“见血,死人,就是最好的政治工作!”
d城、f城、r县、三四二高地、七七三河口……后来好几个速决战,也许就是在泪雨横扫之下一一搞定的。特别是打到k河时,明明说不得过河,但疯了一样的士兵哪管命令?哪有工夫理解命令?师部一个参谋说,当时连长叫不住或找不到排长,排长叫不住或找不到班长,班长叫不住或找不到战士,全乱套啦。一些士兵跑得帽子没了,鞋子掉了,甚至没子弹了,但光着脚丫子也在k河那边多追了七八里。连炊事兵也抓颗手榴弹狂追——其实你追上去能有多大用呢?就不怕大家到时候饿肚子?
小夏因为打架和赌博,高中没混完,没人管得住,父亲才花钱买人情,把他送入部队“劳动改造”——这是他自己说的。
出征途中,他也被剃成了光头,镜子中的小波浪发型从此不再。他没法逛街下馆子,压缩饼干的又咸又甜让他翻胃欲吐。好在早操取消了,不查内务了,没人找他唠叨旧社会了,他可以多睡觉,熄灯号之后收听美国的广播也没人管——这时候的军营空前自由,自由得让人稍稍不自在。人人都写下了遗书,于是预备烈士之间怜爱大增,宽容大增,好脾气大增,增得你心里发憷。胸前满满四个弹夹更是随意喝酒和骂娘的权利。用小夏的话来说:这时候谁还敢得罪人?不怕老子在战场上打黑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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