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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再让我看见!这话也说得恩断义绝。
大脑壳没吭声,摸着脸,走了。
寨子里的人好几天不见大脑壳,便四处找他。以为他去了舅舅家,以为他跳了河,以为他上了吊,但找来找去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半年之后,有人在山上看见他了。开始以为是看见了熊罴,后来发现他身上虽然多毛,但还挂一块破布,脑壳有倒立葫芦的形状,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不是大脑壳吧?
人们向他喊话,他有点吃惊,拔腿就跑,一溜烟就不见了。这以后,打猎的,砍柴的,寻草药的,看见他的人就更多。有时候还发现他的脚印和粪便,与山猪和熊罴留下的不大一样。他们回来说,大脑壳在山上搭了个窝棚,有时也在岩洞里睡,浑身披着长毛,而且毛色渐渐转红,活脱脱一个传说中的红毛野人。他头发长得齐胸,已经不会讲话了,只会哇哇哇乱叫,见人靠近他的窝棚或岩洞就射石块,做出龇牙咧嘴的凶恶样子。很奇怪的是,他与树根树枝很是过不去,走路时看见暴出地面的树根,一定要拔出来,再继续走。爬到树上去摘杨梅板栗什么的,也总要把手边的树枝都折光,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你只要看见路上有杂乱的树枝树根,就知道他到过这里了。
他有时下到靠山田来抓泥鳅或捉鱼虾。薅禾的妇女们远远看见他,笑他赤身裸体。他似乎也懂,会扯两片芭蕉叶在腰间一缠,遮住自己的下体。
大家去劝他爹,要他上山去把大脑壳劝回来。他爹闷声闷气,任人家说天说地,只有一句话:“我没有这个儿!”
说得他烦了,他还会操起竹扫把,把说客们统统赶出门去。“我给狗当爹,给猪当爹,给老鼠臭虫当爹,也不给他当爹!”
大家再也不敢上他的门。
冬天来了,大概山上野食少了,大脑壳也偶然出现在墟场上,一身红毛吓得人们大喊大叫,撂下担子忘命逃跑,以为来了熊罴或者山鬼。知道他不是熊罴,更不是鬼,是远近有名大岩匠的儿子,一些好事之徒去捉他,拿绳索去绹他。但一个个哪里是他的敌手?他不知在山上吃了些什么,手臂粗若大木,皮肤糙过牛皮,一声号叫之下,后生被他左一个右一个统统放倒在地上——有的还哎哎哟哟回去熬草药治伤。从那以后,没有人敢惹他,一见他就如见阎王爷,远远地四散躲开。只有些小娃崽不怕,围着他像看猴戏,跟在后面偷偷摸他的毛,摸他的光屁股。
他一般来说不理睬娃崽,任他们摸来摸去,只是埋头找他的盐巴、辣椒和肉。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跑光了。因此挑子上的猪肉他想取哪一挂就是哪一挂,摊子上的干辣椒他想抓多少就是多少,一边走就一边吃起来,哪怕生肉也嚼得吱吱响。不过他并不白要,更不是打劫,在哪里取了货,就把事先挑来的柴捆放在哪里,那意思很明白,算是给钱。
他当然不大会算价,更不知道行市变化,只是以物易物,有个人情的意思。比如说盐巴以前是很金贵的,现在已经大为便宜,但他似乎还是老规矩,一担柴只换一小撮盐巴,每次不会多取。
好些人可怜他,远远地叫他多取一点,或者打手势告诉他这一点,但他眨眨眼,咕噜咕噜不知说些什么,还是只抠一小撮,走了。
如果他没挑来柴捆,也必会带来草药或者兽角——据说他从小就懂得几味药,是跟他爹学的。
看到大脑壳这样子,远近四乡的人都常常叹息,说锤子生钉子,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一家人都这样硬,真是吃铜饭屙铁屎呵。俩父子本来好好的,怎么一辈子就顶在个什么手电筒上呢?不值吧?大家也常拿他来打比方。碰到买卖奸猾的人,就会有人说:“这家伙,还不如大脑壳。”碰到脾气倔犟的人,就会有人说:“这家伙硬是个大脑壳。”或者说:“你打算当大脑壳吧?”
后来,有一个干部来到寨子里蹲点,听说了大脑壳的事,说只有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哪有新社会把人变成兽呢?社会主义是个大家庭,不能让任何人站在外面。在他的安排下,民兵上山去找他,好几次差一点把他抓住,最终还是让他逃脱。到最后,民兵们只好剥了一担棕,织了一张大绳网,在他经常出现的路线上设伏,蹲守了三天三夜,才算是把他网住了。那一次还算及时,因为大脑壳的右脚杆上破了一圈皮,血糊糊的,正在发炎化脓,大概是前不久逃跑时被什么割伤的。要是再晚一步,他得不到及时治疗,一只脚可能就要废了。
他被民兵们严密看守了一个多月。人们给他治了伤,洗了澡,剪了头发,还他一个稍显人形的眉目。人们还给他新衣新鞋袜,只是他毛深皮厚,已经穿不惯衣服,棉布一上身就烙了他似的,痛得他缩鼻子缩嘴巴大喊大叫,好像要逼他下地狱。直到十多天以后,他才勉强接受了棉布,不再把扣子统统揪掉,不再把布片撕破。靠干部用糖果引诱,靠两个大个子民兵强力压制,他还开始参加劳动,跟着男人们去挑土,抬石头,下粪肥,甚至到镇上送粮谷,只是一见到蚂蚁和蚱蜢就捉,捉了就往嘴里塞,嚼得吧唧吧唧的,让旁人看着要呕。他的一张长毛脸还是吓人,走到墟场的货摊前还是情不自禁地东取一团生肉,西抓一把辣椒,一边走一边咬着吃。行人要是冲着他笑,他也会傻笑。旁人要是同他说话,他只能嗷嗷嗷地乱叫,说不出自己的意思。
他只是喜欢看写字,对镇上的一张旧标语也可以看上好半天。他也不知道钞票有什么用。他舅妈给了他一点钱,叮嘱他去镇上时不要白吃人家的东西,但他一转背就把两张纸钞撕了,在墙上这里贴一块,那里贴一块。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大小便避人的习惯。往镇上送粮谷的那一天,他扯开裤头就在街上拉屎,吓得女人们尖叫着逃跑。
蹲点干部说,要让他变成人,还得下工夫。
教他说话识字的民师已经安排好了,让他重新文明起来的毛巾、牙刷、椅子、桌子、帽子、镜子、书本等也陆续到位。但这一天夜里,天墨墨黑,寨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大脑壳住的那间公屋里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差一点把天震塌。有人惊醒了,把干部和民兵也叫醒,跑到公屋开门一看,只见大脑壳无影无踪。他的衣裤鞋袜倒一件没少,都乱糟糟地丢在地上,摸一摸,还有点体温。他的门被民兵反锁,倒是没有怎么动,但窗栅已经散了架,被砸得稀里哗啦。
嘿!这家伙,又上山啦?
人们打着手电筒或举着松明子,上山去找他,但找遍了他以前住过的窝棚或岩洞,也没发现他的人影。到后来,上山的人也不见他的脚印和粪便,更不见他折断的树根树枝。有人说,他可能死了,可能去了别的山区。但不管怎么样,看来他是铁了心不当人了,要他回到寨子里来是很困难了。
他爹对此事一直没有态度,即算大脑壳被捉回寨子里那两个月,他爹也没去看过他,从不提到他,只是一直做他的岩匠。他年近七旬,还参加修路,架桥,砌屋,建水库。他当劳模得了好多奖状,攒下点钱舍不得用,最后全捐了出来,给中心小学做了几间教室,给镇上建了一座石板桥。
直到他被野猪咬去了一只脚,成了个残疾,才住到敬老院去养老。人们去帮他搬家的时候,发现他家楼上满是干辣椒,大部分当然已经霉坏,成了黑枯枯的渣粉,一经搅动,就飞出很多飞蛾。大家想起他每年都种一园辣椒,在大脑壳在的时候是这样,在大脑壳不在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由得心里都有些不好受。
但大家在他面前不会说起那个人。
198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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