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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提调瞪着眼睛,为难地看着他,心说毛孩子哎!你可别不自量力的挣这个脸,下面的几位爷都是懂行的,错一个调儿被人拿了短,回头北平城可有得说嘴了,你这小脸蛋儿还怎么搁呢?我问你一声可是好心!
于是又问了一遍:“商老板,今儿来的爷,有好几位名票,也有爱操琴的,耳朵尖着呐!您不给他们亮出好的?”
商细蕊哎一声:“说了都一样。大叔快去吧。”
戏提调一点头,心说得嘞,这一个比刚才那位更狂了,要不怎么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真要打了自个儿的脸,栽在这狂劲儿上,也是与人无怨!
樊梨花卸妆卸得一半,头面都摘下了,这会儿也来不及再戴上,胡乱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旦角儿戏服匆匆上场,幸而脸上妆容未褪,还能看得。她向商细蕊轻声道:“《丑配》。强盗兴兵来作乱。”
商细蕊一点头,手下弓弦一动,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将女伶的嗓音包得密不透风,这想必就是他方才说的“托腔”了;又如影随形,将嗓子的不到之处节节填满,是为“随嗓”。别的程凤台也听不出什么,只觉得流畅非常,轻巧婉转,那边范涟却极得滋味,摇头晃脑的。程凤台问:“怎么,很好?”
范涟道:“不是一般的好。想不到啊!他还有这手!”
短短十句西皮流水真如流水似的漫淌而过了。客人们站起来拍手叫好,不知是冲着嗓子的,还是冲着琴去的。然后全场人把目光移到那琴师身上,倒看他要如何拜服。琴师脸红脖子粗地朝商细蕊一抱拳:“领教了!”说罢琴也不要了,拨开众人,横冲直撞地跑了。
这一场闹剧,出风头的是商细蕊,台下众人却比他还要高兴。尤其是那个戏提调,赶着商细蕊掸衣裳递茶,真把他当个百年一见的活宝贝那样。
金部长招招手,唤商细蕊下来说话,笑道:“商老板,这出好戏!”
这是一句赞扬的话,商细蕊的脸却热了。他低眉顺眼地站在跟前,道:“搅了金部长的堂会,真过意不去。”
金部长笑吟吟地看了他会儿,话锋一转,忽然说:“也是。琴师虽有错,只错在他那一环。岂不知商老板一站出来,搅了满堂的戏呢。”
众人听这话都一愣,想不到金部长会说出这样类似于怪罪的话来难为商细蕊。
商细蕊也呆了呆,但是很快神色自若地答道:“红花再好,需得绿叶配。戏台上的活计一环扣一环,有一环遭瞎了,别人怎么好得起来?唱戏的本分是要卖力气,把本事全拿出来,不是遮羞盖丑,糊弄过场,糊弄座儿。”
金部长听了,面上有一二分的惊讶,八九分的赞赏,深深地点头:“好,你说得很好。”自今日见到商细蕊的第一面起,就觉得他戏中举止似有宁九郎的风韵,眼下再看他的应答见解,真与宁九郎不分伯仲了。由衷赞叹一番之后,道:“要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计较艰难,不贪图安逸,有那不辱没行业的要强志气,中国就可强盛了。”
程凤台与范涟对视一眼,不知道金瘸子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句话像是说给他俩听的,噎了人还回不得嘴,到底姜是老的辣。
金部长转头对戏提调吩咐道:“让台上继续演,我和商老板说会儿话。”戏提调让侍候的人搬来一把椅子给商细蕊斜放着坐了,自去安排不提。金部长再也没有看戏的心思,只顾与商细蕊聊道:“刚才看薛金莲,有几个我从没见过的身段,不知从何而来?”
商细蕊知道金部长曾是宁九郎高山流水的钟子期,是个极懂戏的,因此心里很有几分敬重,说:“那是我自己加的,您看着,可还入目?”
金部长连连点头:“极好。照我说,不如往后都照这么演。”又笑道:“你和九郎都是有这志向的。九郎过去总说要改戏,可是他胆子小,遵规矩,不过就是修饰修饰。直到遇见你,才认真创新戏了。我记得几年前,你和九郎有一出《帝女花》,是不是?据说本子写得好,身段唱腔更好。”金部长仿佛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笑道:“直把齐王爷看得大放厥词,妖言惑众,得罪了党国。足以见得,这戏是真的到火候了。”
商细蕊说:“是杜七写的本子。我和九郎加的身段安的腔。”
“可惜那时候我在南京,错过了。听人说,后来你们去天津给皇上照样儿演过一出?”金部长叹道:“还说,你唱到‘谁家江山万古长’的时候,皇上哭了?”
那次奉诏进戏,真是商细蕊至今为止的头一件殊荣。此时离清朝覆灭还不算很久,帝室余荣犹在。戏子一行,唱的是帝王将相,演的是才郎闺秀,他们吃的是古人留下的饭,潜移默化之下,对旧王朝的那一套很推崇很向往很敬服。因此,这恐怕也将是商细蕊平生第一件殊荣。事后宣统帝当面夸奖他一番不说,还赏给他一把牡丹红梅的泥金扇子,扇面儿上有皇帝题的诗和一枚私章。
但是商细蕊现在仔细回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那天皇上哭没哭,我唱戏的时候,从来不看座儿怎样。”
在商细蕊唱戏的时候,宣统皇帝也只是底下的一个“座儿”。程凤台暗暗纳罕,这小戏子,口气真不是一般的大!
“现在《帝女花》还演吗?”
商细蕊答道:“九郎走后,这出戏就挂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
“别人的驸马,总演不到九郎的那个意思。”
金部长沉吟半晌,方问道:“九郎和你还有联系?”
范涟挤眉弄眼地引程凤台听人隐私,其实哪用他提醒,程凤台听得最认真了。
“托您洪福,九郎一切都好。就是现在嗓子塌中了,一点儿戏也唱不得,每天只和齐王爷推牌九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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