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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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宫中摘星馆方向丝竹舞乐之声大作,笑声人语不断,只见宫娥内侍往来络绎不绝,尽显一派煌煌景象,内中众人皆是满面笑容,宴会中亦有鹘祗使团诸人参加,整个大殿十分宽阔,根据品级分为上、中、下三层,第一层乃是单席,不过四五十个位置而已,第二层乃是双席,排有上百张席案,等到最后一层席面时,已是安置了近二百张席案,虽说数百人在此欢宴一堂,却也并不显得拥挤,唯有最上首设了一张单独的宝案,北堂尊越头戴束发赤金冠,穿一件纯白团花丝绸圆领长袍,外罩蓝色束口箭袖,米色暗花半袖比肩,领襟与袖缘镶着暗红色黻纹宽边,腰围朱红三镶白玉带,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正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由于今日只是寻常的宴饮,并非是什么特别正式庄重的场合,因此殿中也没有多少紧张肃穆的气氛,于是众人彼此之间亦是推杯换盏,来回敬饮,闲适笑谈不休,便在此时,乐声转换,数十名身段窈窕的美貌女子穿花蝴蝶也似地翩翩而至,身披轻纱彩缎,载歌载舞起来,身姿曼妙婀娜无比,殿中所有人等或是含笑观赏,或是倾身与近旁的人细细说话,不一而足,而面对着上方那个已经手握天下间最高权力的男人,无论是心怀畏惧亦或其他,众人皆是适时对其举杯敬饮,一时觥筹往来,场面看起来十分融洽热闹,莫不欢颜,俱是一派升平景象。

未几,正酒酣耳热之间,却忽听外面有内侍尖细的嗓音长声通传道:“……世子到”殿中群臣闻言,一时间不由得都停了杯,目光俱是朝门外方向看去,片刻之后,就见殿门前已多出了一个身影,身材颀长,风姿翩然,内穿深黛蓝交领长袍,外罩着一件淡金色翻雪貂毛对襟外敞,正缓步走了进来,眉梢眼角之间皆是风流形容,目光生动如春水,七宝赤金冠下的青丝披在肩头,面上微微含笑,整个人宛如一座晶莹的玉雕,一举一动无不浑然天成,实在乃是一名言语无法形容的俊美年少男子,正是世子北堂戎渡,只见对方在殿内数百人的注目之中,施施然缓步近前,既而中规中矩地向着上首的北堂尊越行了礼,一面朗声笑说道:“……父王既是设宴,怎地却也不唤儿子过来?如此,我也只好不请自来,来这里蹭上几杯酒喝。”

其实像北堂戎渡这样未经传召,便自行前来的举动,算是颇为失礼的,但在座的众人皆知北堂戎渡乃是汉王爱子,向来极受宠爱,因此也都早已习以为常,见北堂戎渡如此,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一般,都不由得笑了,此时北堂戎渡远远只见北堂尊越端坐在上首,目光隐隐带笑地望了过来,容貌依稀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涌起一股缠绵的温柔爱意,那厢北堂尊越却是停了杯,嘴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只道:“……本王已让你近来好生休养,你倒好,却跑到这里来混!”口中虽是这样呵斥着,却并没有吩咐北堂戎渡离开的意思,一旁的内侍都是极有眼色的,不过片刻之间,就已快速添了一处座位,麻利地将各色酒肴尽数摆上,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道:“还是父王疼我,我今日定是不多喝的。”说着,已走到席间,双手微微一甩,将长长的袍袖拖在身旁两侧,端正坐下。

前时北堂戎渡在宫中夜间发病,因此于乾英宫休养多日一事,众人也都是知道的,因此席间便有够品级的大臣前来寒暄探问,北堂戎渡自然也略略应酬了几句,说起古时称王称帝,都有祭拜祖宗,追封三代的规矩,且又有宗室一说,虽说向来北堂氏内部鼓励子孙激烈竞争,以便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致使因相杀互斗而家族血脉一直不旺,但毕竟其中也有由于自知并无胜算或其他原因,而自甘退出竞争,离开无遮堡自谋前程而得以保存下来的男丁,以及北堂氏嫁出的女子,因此当初无遮堡虽历代只有掌权之人的一支血脉,但时至如今,那些离堡的北堂家儿女也自有一些后人,眼下北堂尊越父子既已成事,就与从前不同,皇家之中怎能只有北堂尊越祖孙三代寥寥四人,实在是血脉单薄了些,因此北堂尊越之前便将在这几年中陆续收拢或是投靠的这些远支族人,从中挑选其间佼佼者充实朝堂,同时也是巩固了北堂氏政权,由此,眼下自然就有一些远支的族人近前攀谈说话,北堂氏之中无论男女皆是容貌非凡,此时聚在一起,直如明珠生晕,玉树萧萧也似,北堂戎渡亦免不得对众人应付了一番。

一时殿中酒香流溢,丝竹悠扬,北堂戎渡正拣了两口菜肴吃着,殷知白却已到了他的身侧,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微觉瘦削的脸颊,略略一举手中的酒杯,笑着说道:“前时听说你在宫中养病,如今可是大好了?”北堂戎渡停下筷子,随口道:“哪里是什么大事,你倒当真了。”殷知白面上施然一笑,外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但却是借酒掩饰,口中低声对北堂戎渡道:“……如今朝中众人都已经知晓,后宫之内有女子怀了身孕,北堂,你心中可有计较?”

先前于丹瑶怀了子嗣一事,由于此女担心有人生出嫉妒陷害之心而瞒住了消息,只告知了北堂尊越,因此一时间其他人并不知晓,不过后来因北堂尊越并没有让人将此事隐瞒,于是眼下不但后宫中都得到了消息,且事情也传到了朝堂上……殷知白不但是北堂戎渡的好友,且家族利益在多年前就已与北堂戎渡连在了一起,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自然对北堂戎渡的境地十分关心,不过北堂戎渡听了这话,面上亦只是仍然微微含笑,口里却轻声答道:“……你也太小心了些,那女人肚里怀的是不是男胎还是两说,退一步讲,即便是个男孩,又能怎么样,我如今连儿子也比他大些,又岂会在乎什么人给我添几个小弟弟?”殷知白低声道:“北堂,你虽有主意,不过凡事当心一些总是没错。”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微微点头道:“我都明白。”说着,忽然又一手拿起面前盛满美酒的翡翠杯,对着殷知白抬了抬,笑着道:“……听说你才得了个儿子?我前时一直在父亲宫里养病,昨天回去之后才知道了这事,还没来得及给你道喜。”殷知白道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那小子长得倒还结实些,眉眼也略有几分像我。”北堂戎渡随口笑道:“我那丫头也将将三岁了,说不定以后两个孩子大了,还能结个亲。”殷知白莞尔道:“也不知他日后成不成器,不然又岂能配得上大姑娘?”两人随意说笑一时,也就罢了。

中途北堂戎渡起身离席,前去方便,回来时经过长廊,无意中见到廊柱旁有两个人正在攀谈,北堂戎渡定睛略一细看,原来是钟愈与一名三十余岁模样的官员,二人自然也已经看见了他,遂一同上前见礼,北堂戎渡点了点头,打发了那名官员,既而对钟愈说道:“……你怎么离席了?”钟愈凝眸看着北堂戎渡,不觉笑生两颊,语气和顺地道:“方才我吃酒吃得多了,这才出来透一透风。”北堂戎渡略略点头,一笑置之,只道:“……那你快进去罢。”钟愈听了,却是情不自禁地执了他的手,细细端详,见果然消瘦了些,心中自然疼惜,既而温言款语地道:“倒是北堂你,才刚刚病好,怎么却一个人出来了?前时知道你病了,我心中着急,只是因你在汉王宫中休养,我没法子去见,这才罢了……此时看着,你果然是瘦了许多。”北堂戎渡微咳一声,将手从青年掌心里抽出,一面长眉一轩,向对方道:“……宫中人多眼杂,你莫非也不知道顾忌些!”钟愈听了,怕北堂戎渡不悦,忙低首赔笑道:“是我孟浪了,北堂你不要生气。”说着微微抿唇,觑着北堂戎渡道:“……等到迟些时候宴散,去我那里坐坐可好?”北堂戎渡略一停顿,道:“也罢了。”钟愈见他应下,自是欢喜,两人又略说了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回到席间,分别在各自的位置坐了,旁人自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一时丝竹盈耳,歌舞绕梁,像这样的宴会,哪怕流连一整天,也是寻常,未几,北堂尊越起身朝后殿走去,不知是解手还是更衣,北堂戎渡见了,也不以为意,径自继续吃酒观看歌舞,只是正当他自斟自饮之间,却有一名小太监无声趋近身侧,轻声说道:“……王上命奴才请世子过去。”北堂戎渡听了,便放下了酒杯,随着这人九曲八拐地到了后殿的一间暖室当中,门口只有两个在北堂尊越身边伺候的乾英宫近人,见了北堂戎渡过来,便躬身请他进去,北堂戎渡进到里面,径直穿入内室,掀开门外錾铜钩上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跨到屋里。

里面的地方不算太大,左侧摆着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署锦屏风,一合博古橱,靠窗是一铺暖炕,上面铺设着大红毡毯并几只石青色金钱蟒引枕,两张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炕下一尊青铜仙鹤献寿鼎内点着沉水香,幽香阵阵,一眼扫去,整个室中井然有序,布置得并不见如何奢华,唯觉舒适,显然是一处供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北堂尊越此时已换上了一袭深紫色绣花立领窄袖对襟纽绊长袍,外罩竹叶纹白色圆领罩衣,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腰间束有黄黑两色相拼宽腰带,系一条朱色玉环宫绦,正倚在暖炕上喝茶,但见室中明亮的光线里,衬出他整个鲜明的五官,挺直的鼻梁,极是从容挺拔,两道眉毛春山悠远,如同岳峙渊停,虽说容貌过于俊美,甚至近乎妖异,却被嘴角带着的犀利给压了下去,凛然有威,墨瀑般的长发垂在腰间,整个人好看得简直惊心动魄,听见北堂戎渡进来的声音,一双懒洋洋半闭的眼睛便略略睁得开了些,往这边看来,但很快又恢复成了慵懒的眯缝模样,身躯舒服地往后一靠,道:“……怎么这么慢?”北堂戎渡很自然地在门口停住了步子,眼见这张流光溢彩的男性面孔,心下不觉突地一跳,眼中耳内再没有旁人这人,怎地却生得这般美貌?

北堂戎渡思及至此,自然便转过了视线,不肯瞧着北堂尊越出神,以免被对方嘲笑,只将精致的眉峰微微扬起,眸中一动,并不掩饰心中的欢喜,向北堂尊越笑道:“……叫我过来做什么呢。”北堂尊越凝神看了他片刻,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鼻子里微微哼一声,低声笑斥道:“本王若不派人叫了你来,你还想喝多少?”北堂戎渡侧首一笑,走过去往炕上一坐,一手扯住北堂尊越的袖子,放柔了声音,只弯了弯眼睛,绽开笑色,朗朗笑道:“你做什么这样管束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北堂尊越见他嘴唇柔软得如同沾衣欲湿的花瓣,一双清亮眸子更是盈满愉快之色,璀璨如晨星,眼角含春,宛若有情,更显得容色动人,便悠然挑一挑眉,倾身在北堂戎渡的唇上亲了亲,但北堂戎渡却忽然想起方才席间殷知白说起的于丹瑶怀孕一事,遂不由得莫名漾起几丝醋意出来,于是便在北堂尊越的嘴角上轻咬了一口,道:“……呐,你说,自从那个于丹瑶有了身孕之后,你有没有经常去看她?你和我说实话。”

北堂尊越听了北堂戎渡这番完全是一派亲夫捉奸的语气,一时间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捏了一把北堂戎渡的脸颊,扶额低笑道:“她怀孕就怀孕,本王经常去看她干什么?又不是郎中。”北堂戎渡拨开男人的手,一股子酸溜溜的气仍旧在胸口上下转着,郁郁不散,斜着眼瞧向北堂尊越,道:“真的?”北堂尊越揉一揉眉心,沉声好笑道:“……本王莫非还会骗你不成!”北堂戎渡借着一丝酒意盖脸,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北堂尊越棱角分明的面孔,装做漫不经心地样子,摸了摸自己秀挺高隆的鼻梁,道:“就算不顾大的,总也多少顾着些肚里那个小的罢。”北堂尊越闻言,强自按捺住眼角的抽动,扬眉揶揄一笑,扳过北堂戎渡的脸,道:“……先前你不还说根本不在乎么,怎么了,原来却是装的不成?”说着,故意放缓了语气,在北堂戎渡耳边吹着气,眼神隐隐有些炽烈,道:“说实话,你其实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不是滋味儿,是不是?”北堂戎渡面皮微微一红,心下竟也有些乱了,但他素日里嘴硬得很,硬邦邦地怎会轻易服帖,哪里肯承认,因此口中再不肯说出半句应和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顺嘴锵然道:“好了不起么?生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若是愿意的话……”

北堂戎渡一直顺嘴说到这里,才猛地想起这又不是平日里赌气就能办成的事,自己一个大男人,任凭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真能下出半个蛋来才是白日见鬼了,因此也不由得脸上臊得慌,嘴里像是塞着什么东西也似,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讪讪地拿拳头在炕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不出声,然而北堂尊越听见这番话,却是被他引得大笑,北堂戎渡见状,不免动手推了北堂尊越一把,直眉瞪眼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我一时说溜了嘴不行吗!”北堂尊越见他如此,越发觉得可爱可喜,遂搂了北堂戎渡入怀,低头直接贴住北堂戎渡的侧边,故意用薄唇似有若无地触着那雪白的耳垂,蔚然而笑,道:“……吃醋了?”不等北堂戎渡说话,却已将其按在炕上,俯身便吻上去,北堂戎渡哪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略微挣了挣,一时间却也不得脱身,因此索性便张臂搂住了北堂尊越,两人滚在一处,胡天胡地起来。

待得云收雨散,父子两个并头枕在一起,北堂戎渡白玉般的脸上染着淡淡一层晕红还未褪去,连眼中都隐约流动着水光,既是已在北堂尊越手里泄了精,痛快过一回,因此任北堂尊越再摆弄他些,也不怎么理睬,只懒洋洋偎在对方怀里,一只手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若有若无地抚摸着,拨开松散的襟口,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上面的乳首,北堂尊越一张俊脸略侧了一侧,含笑瞧他,见北堂戎渡衣领半敞,露出一片晶莹肌肤,便贴着耳朵说道:“……果然是瘦了不少,连腰都细了些,算得上是‘不盈一握’了,嗯?”北堂戎渡从北堂尊越怀里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物,瞟着男人道:“谁闲着没事跟你磕牙,我可要回席了。”

北堂尊越按住北堂戎渡的手,自己坐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冠,既而扯过北堂戎渡揽在怀里,道:“急什么,本王有话和你说。”北堂戎渡听了,便静了静,问道:“……什么事?”北堂尊越语气狎昵,把玩着少年的头发,道:“本王登基之后,总需给你册封,昨日内务府已经拟了几个封号呈了上来,你看看,喜欢哪个?”说着,用手指在北堂戎渡的掌心里分别写了端、浏、容、襄、四个字,北堂戎渡想了想,也没有怎么很在意,便吁了一口气,托腮自得地悠然笑道:“……哪个都行,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的事儿,你随便挑一个就成了。”北堂尊越的指尖抚上少年光滑的脸颊,扬眉道:“本王倒觉得,这四个都不中意。”北堂戎渡听他这么说,不免无声无息地一笑,想了想,语气和煦若春日,道:“你怎么这么挑剔……那你干脆自己想个合适的给我算了,省得别人好容易拟好的封号,你却都不合意。”

北堂尊越闻言,略略思量,却见北堂戎渡笑靥明媚,容色毓秀,极有摄人之姿,一时稍一沉吟,便眉宇舒展起来,拉过北堂戎渡的手,就在那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楚’字,既而轻笑着抬眼问道:“……这个如何?”北堂戎渡眉头轻轻一扬,笑色莞尔,显然是比较满意的,道:“楚,翘楚,杰出之人……这个字很好,我觉得不错,就它罢。”北堂尊越嗤嗤笑了起来,道:“谁说是这个意思了?”见北堂戎渡眼中有不解之色,便拢他于怀,心满意足地道:“楚,楚楚之姿,美容止,这字才算贴切……”北堂戎渡眉心一跳,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顺从地靠在北堂尊越怀里,道:“楚……好罢,既是你喜欢,那就是它了。”

二百三十五.此情无计可消除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北堂尊越唤人打水进来,父子二人略作整理一番,这才双双回席。

宴会一直持续到下午申时正左右,才算结束,待众人陆续散去之后,北堂戎渡又与北堂尊越略略说了一阵子的话,其后听外面太监通传,说是鹘祗王子毕丹有事求见,北堂戎渡闻言,便没有再多留,向北堂尊越说了一声,方自东侧角门出了宫,刚一出去,就见除了北堂戎渡自己来时坐的马车之外,尚有一乘暖轿在不打眼的角落处停着,四个抬轿的健仆作青衣小帽打扮,一名年轻华服男子坐在轿中,一手半掀着帘子,露出半面正朝外看去,自是钟愈已等在那里,见了北堂戎渡出来,面上顿时微微露出喜色,松手让轿帘垂下,随即轿子就被抬起,四个轿夫脚下整齐轻快,稳稳朝钟府方向行去,北堂戎渡见状,自己登上马车,也随之而去。

北堂戎渡在钟府坐了一会儿,与钟愈说话,待回到青宫后,天色已经眼看着开始暗了下去,北堂戎渡想起沈韩烟今日去进香祈福,不知怎样,便着人备下软舆,自己坐上前往琼华宫。

彼时北堂戎渡进了琼华宫,自宫人那里得知沈韩烟眼下正在东侧殿的暖阁当中,北堂戎渡进到阁内,只觉得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待走进了内间,才见原来沈韩烟沉睡未醒,身上搁着一本半摊开的书,一只手压在上面,穿着宝蓝无花纹的对襟羽缎窄袖衣裳,腰系撒花烟罗青碧长裤,浓密的黑发简单挽作一髻,插一支玛瑙扁簪而已,青丝散乱中,隐隐露出白皙的脖子,除此之外,周身再不曾佩有一件香囊玉饰之类,这样的打扮,显然是从中午午睡开始就一直没有起来,北堂戎渡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青年的肩膀,道:“……还不醒?”

沈韩烟被他这么一晃,便略略醒了,一手捂着额头,模糊说道:“……嗯?”既而张一张眼,见得面前原来是北堂戎渡,一时便清醒了过来,慢慢翻身坐起,一面拿手顺了顺微微凌乱的头发,道:“听说你今日进宫了,本以为未必会回来……”一边说,一边叫人进来伺候。

几个内侍端着水盆毛巾等物进来,服侍沈韩烟梳洗,另有三五名宫女则捧了衣裳茶水之类跟在后面,北堂戎渡让人替自己脱了外衣,然后就在一旁坐下来,接过一个宫人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半是笑半是哂,只道:“……热闹倒是热闹的,只是在那里坐久了,不免醺头醺脑的,只想着回宫歇歇,再说毕丹似乎有事情要与父亲谈,所以我便回来了。”说话间,沈韩烟正有些睡眼惺忪地就着温水洗脸,闻言便接过旁边太监递来的毛巾,把脸擦了,道:“……你还没吃饭罢?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摆饭了,我让厨下加上几个你喜欢的菜,一起用些罢。”

北堂戎渡放下茶盅,从旁取了一只剔彩双龙纹铜胎掐丝暖手炉揣在怀里,轻轻点了一下头,微笑道:“也行,席上光顾着喝酒瞎聊了,哪里吃上多少东西,你别说,现在我还真有些饿了。”沈韩烟笑一笑,吩咐下去,自己则由人服侍着披上了一件石青色蟒纹广袖长衣,然后趿了软底的便鞋走到镜台前,拔下簪子,将微微凌乱的头发散开,示意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宫人动手梳头,北堂戎渡在一旁看着宫人一下一下地替青年梳理着黑发,静静无声,过了一时,沈韩烟见他总不说话,只自己在边上坐着,便不由得略偏过脸去,问道:“……今日是怎么了,倒不出声。”北堂戎渡道:“哪有什么。”沈韩烟心思何等伶俐,见状,便对室中一干人道:“都下去罢。”等到其他人都出去,一时只剩了彼此,这才拿起方才为自己梳头的那个宫人搁在一旁的白玉梳,慢慢梳着浓密的黑发,道:“北堂,怎么,是有什么事情么。”北堂戎渡晓得他的用意,轻声一笑,走近到青年的身侧,没回答什么,只把目光停在沈韩烟身上,似乎是略略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今天你去祈福,还顺利吗。”

沈韩烟心下一动,想起今日之事,却又很好地掩饰住,面上不露半分痕迹,只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拿梳子把头发慢慢梳得顺了,动作十分娴熟,说道:“我为夫人施了八十一盏长明灯,又替露儿和聚儿各点了四十九盏。”北堂戎渡长身立在旁侧,一时也不说话,只伸手勾了沈韩烟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把玩着,然后才道:“……替娘她点多少都是应该的,既是亲长,自然没什么可说,再多了也是不妨,只是佳期和聚哥儿还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你身为父亲,为他们点了那么多的长明灯,倒不太好,只怕他们还禁不起的,下回少弄些也就是了。”

沈韩烟微微一笑,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见他发如鸦羽,黑亮得动人,便用手摸了摸,沈韩烟含了三分笑意,举眼看着北堂戎渡的眼眸,从中看得出里面有温情之色,如斯情景,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并不曾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多少的改变,一如旧日光阴,沈韩烟心中微暖,却又忽然想起了今日白天在寺中一事,一时间眼神一动,面上无声无息地便掠过了一丝阴影,心情也不断地沉寂了下去,只蹙了眉沉吟不语,直默默片刻,方道:“……北堂,即便你我如今已经相伴十余载,但哪怕天天都见着你,我却还是觉得好景常稀……”北堂戎渡听出青年语调落寞,竟是有挥之不去的伤感之意,便用手轻轻按上对方的额头,轻叹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了,莫非我待你不好吗?我若有哪里不妥,你与我说就是了。”沈韩烟听得出北堂戎渡语气真挚,是出自于真心,因此目光当中情深流转,点头温声道:“你自幼就待我很好,沈韩烟一生,再不能忘,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是。”北堂戎渡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火,仔细端详着身旁的沈韩烟,哂道:“傻子,你我本是夫妻,眼下倒和我客气上了。”

沈韩烟听了这话,不由得抬首看一看北堂戎渡,见对方眉宇之间有着温暖的颜色,是几分流露出来的真心,当真不是对自己没有感情的,一时间内心深处却是柔肠百转,兀自有千言万语,割舍不下,却都不可以说出来一个字,旁边一瓶新折的梅花红艳艳地如血如锦,开得动人,年年岁岁花相似,每一年都是这个样子,而镜子里的人也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但一颗心却是斑驳灰暗的,被某种不可挣脱的枷锁一年一年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一路相携而来,最初的谨慎与小心,在时光的渲染下一点一滴地转变,软化,早已不是从前的情怀……

恍惚间,蓦然就想起了昔年彼此都还年幼的时光,北堂戎渡那时的关心与照顾,日常生活中的顾惜,无一不是心中阴暗处唯一的安慰,从小到大,待自己最好的人,是他,也唯有他。

沈韩烟心中酸涩,一瞬间竟是眼角微热,几欲落下泪来,莫非是烟熏的不成,但其实墙角的炭盆里燃着的是最上等的炭,又怎么会有半点呛人的烟?自己知道北堂戎渡虽是生性凉薄冷厉的人物,可待他沈韩烟总是有一份情意,有着牵挂与不舍的,然而自己却是在暗中这样小心算计着他,隐住隔阂,即便是不得已,却终究还是不堪的……想到这里,一时手里的玉梳几乎拿捏不住,遂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觉得有真切和踏实之感,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只慢慢说道:“……北堂,纵使我如今身处高位,再不是当初才进无遮堡的那个无根无依的少年,但我向来在意的,却一直都只是你的一丝真心……”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亦有些动情,伸手抚一抚青年漆黑的鬓角,那掌心依稀还是温暖的,很是柔和地看了沈韩烟一眼,澹澹而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弄得我也怪伤感的。”

沈韩烟稀微一笑,如同映衬着心底的凉意,一面摇了摇头,眼中原本的神色一忽,便稍稍敛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心下的凄冷与悲凉,如影随形,早已植根在骨头里,刻画出永远也摆脱不掉的阴影,纵然前方有宽敞大道,似乎唾手可得,但终其一生,怕是也无法真正把握住了……思及至此,却也不愿让北堂戎渡知晓自己的心思,于是强打起精神,唇角微微牵动,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转过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只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只是你的病还未必好利索了,却又去宫里吃酒玩乐,王上莫非没有训你?”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微微扬起唇角,笑容舒展如三月春光,满面皆是笑影,越发显得五官俊秀难描,不觉含笑接口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最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你们一个个的,却总是唠叨个不住。”

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不忍因自己影响他的好心情,于是面露微笑,只不作一语,但那笑容里却没有太多的力气去维持着暖意,只是默默沉吟着,片刻之后,才略掸了掸衣摆,低笑道:“……你这便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么?”正说话间,晚膳已经备好,一群宫娥手端盘盏依次入内,几个内侍则利索地放桌摆饭,沈韩烟见状,将一头如云青丝挽作一个简单的男子家常发髻,然后就与北堂戎渡一同洗了手,在炕上面对面地敛衣坐了,自有侍人分别站在一边侍候,先各自取了描金青莲纹碗,盛上饭送上,接着将菜一一布好,沈韩烟让人盛出一碗素鸡松菌笋丝汤,自己接过来吹得略略温了些,方放到北堂戎渡的面前,道:“……这个一旦凉了,味道就不大好,你先趁热尝一尝。”北堂戎渡端起来喝了两口,笑吟吟道:“今天宴上虽说吃了几口东西,却也不过是糊弄一下,哪里能吃饱了,还是在自己家里才更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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