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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读书的孩子们都仰起脸,其中一个怯怯地问:“哥哥以后不来了么?”
宋也川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眼眸温和从容:“藏山精舍自创立之日起便向四方承诺,每隔五日选弟子下山义讲,今日有也川,他日亦有旁人,只要藏山精舍一息尚存,便会遵循此诺。”
竟有人会有如此心胸与风骨,哪怕只是一书舍主人,都有如此一般的兼济天下之心。
呶呶不休的那人面上此刻有些狼狈,他不再多话,走入人群中飞快地下山了。
山间有云掠过,似乎是要下雨了。天色微微发暗,太阳也隐入云后,宋也川也像无事发生一般,讲完了今日的课业。等众人陆续散去,宋也川缓缓走到了温昭明面前。
他抬起双手长身一揖,澹泊温和,眸光沉静:“也川多谢姑娘解围。”
二人离得有五步远,宋也川身上熏的青桂香随他动作间漫散开,温昭明亦回礼:“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松林如海,群山如黛。宋也川抬起眼睫,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
此刻春林莽莽,山川俱寂。
淅淅沥沥的杏花雨自天空中洒落,细雨空濛,烟霭弥漫,他眸光蔚然。
“藏山精舍自此步行片刻即到,姑娘可愿随也川前去躲雨?”
“好啊。”
二人拾阶而上,温昭明站在宋也川身后,只能看到少年挺拔的脊背。雨势又大了几分,宋也川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温昭明一不留神便撞进了他干爽的怀抱里。他应该是平日熏青桂香,带着隐隐的墨香一起撞进温昭明的鼻端,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歉:“是我走神了。”
“不妨事,是我停得太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可等温昭明抬起头,却发现宋也川的耳朵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他浑然未觉出心事已经被耳垂出卖:“我只是觉得雨势渐起,若走到精舍,只怕姑娘也会衣衫尽湿。”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外衣解开,小声说了句得罪了,便将衣服罩在了温昭明头上。
衣服上带着少年的体温与极干净好闻的气息,宋也川将衣袖在她颈下缠绕打结,右手牵着衣袖的另外一端,“路上有些滑,小心些。”他墨玉一般的眼眸如若水洗般安静,只有微微泛红的耳珠暴露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
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座朱红的门扉,两层高的精舍雅致玲珑。有铜铃挂于檐下,细雨微风里,轻灵而动听。门扉正中是隶书写的“藏山”二字,宋也川回身,眼眸轻弯:“咱们到了!”
建业三年的暮春,宜阳公主温昭明初见宋也川,并由他引领入藏山精舍躲雨。二人旁征博引,相谈甚欢。彼时宋也川虽为白衣,胸中却藏有少年人特有的理想。
“藏山精舍必将广纳寒门学子,”在藏山精舍中,宋也川面朝京城的方向。被山雨濯洗过的眼睛坚定而明亮,“愿也川此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少年如濯濯春月,眼底眉梢粲然如火光。
*
依旧是辗转缠绵的雨,眼前的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励精图治的少年。于暴雨之中,他脚步蹒跚,眼中只余下无边的寂静与虚无。若是要选择恨,那么是恨一个人还是恨一个王朝?
宋家皆已伏法,明帝称宋也川曾有修纂国史之功,免去死刑,赐黥刑。
所谓黥刑,便是用刀在脸上刺字,自此之后,留下永远不能祛除的刻痕。
囚车自禁庭西侧无极门边的掖门而入,绕过内务府和六局便是一排庑房。宋也川对这边并不熟悉,但隐约猜到应该是尚方司。青黑色的砖墙与青黑色的瓦片连在一起,头顶是昏晦发黄的天空。刘瑾沉默地解开宋也川的枷锁,四名番役立在前门的檐下,显然已经候命多时。
那四人沉默地上前来,为首那人和刘瑾核对过姓名,便押解着宋也川向内行去。
这里是尚方司的刑狱,泥土混着雨水的土腥味也掩盖不住经年累月的血腥气,两侧的木架上摆放着形形色色宛如流水一般的刑具。宋也川垂下眼,只觉得雨幕连绵,仿若一场分外潮湿的梦。他被带到了一间空着的房间里,房间之中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番役将他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又退了出去。
屋顶的瓦片破了一个小洞,有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小洞滴进来,在泥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凹凼。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看着那个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凹凼逐渐被雨水灌满,又四散流淌开,像是几行清冷的眼泪。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赤着臂膊,上臂处绑着红绳,手里拿着一个牛皮做的一掌长的包裹,包身上似乎还带着经年累月、早已干涸凝结的深色血痕。他在桌上把牛皮展开,里头是一排寒光凛凛的刀。他拿起其中一把,缓缓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他粗糙的手撩起宋也川脸上早已湿透的头发,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比了比。借着窗外依稀的一点亮光,他看清了宋也川的脸,不由轻声啧了声。
“我也是奉命行事。男人嘛,皮相都是外在的。”那人似乎在安慰,宋也川勉强牵动着干裂的嘴唇说:“无妨的。”身上的绳子沾了水,捆在身上越来越紧,只有一丝稀薄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他艰难地呼吸,宛若涸辙之鲋。甚至希望眼前的男人的动作能再快一些。
掌刑的人叹了口气,又重新回到那一排刀的前面,选了一把看上去比之前略小几分的匕首:“我干这行二十年了,下手很快,不会让你很疼的。”他重新走到宋也川跟前,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右手上的匕首贴在了他的额上,冰冷刺骨,带着凛冽的寒意。
还没有感觉到疼,一行黏腻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撕裂般的痛。一刀又一刀,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落,流进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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