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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十余日后李成梁回来时,闲言碎语早已传的满天都是。传言总是愈传愈奇的,起初只是说李将军的妹妹与参将付云胪品貌相配,可以结亲,谁知传了些日子,便是说二人早已私定了终生,这会儿怕是孩儿都悄悄有了。
李成梁亲耳听到下人的窃窃私语后,大是震怒,怒斥了传闲话的下人,大有要严惩的意思。反倒是索秋出来劝阻了他,索秋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入耳,“今儿是立冬,将军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下人们着实不懂事了些,主子的事情哪里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但将军不在家时哪里知道,安媛妹妹确实与付参将性情很相投呢,付参将每日都来看望安媛妹妹,可从来都是待到吃过晚饭才走。人家都说付参将一顿板子挨得值,挨成了将军的妹夫。”
李成梁重重的哼了一声,面色更加的阴沉。索秋不动声色的捕捉到他面上的变化,便悄悄摆手让那几个倒霉的下人退下去,又入情入理的劝道,“安媛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许配个人家的时候。付参将虽然家世单薄了些,但人倒是很有为,也不算辱没了安媛妹妹。现在这会子兴许只是两人聊的投机,但孤男寡女的长久耳鬓厮磨,哪里会料得到有没有个差错……我瞧着安媛妹妹虽然不爱吱声,却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未必能听得进我们做哥哥嫂子的劝来。倘若以后若真闯下什么祸事来——”索秋的声音忽然变的又小又尖利,刺得人心里如针扎一般,“——到时候将军就算是生气要罚,又罚得了谁去。不如早早的为妹妹筹谋个婚事才是正经的。”
李成梁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却慢慢踱进书房去。冬日少阳光,天色微黯,薄薄的雪忽而开始纷飞。
弹了弹身上的雪,走进书房的时候,他莫名的却觉得心中静了一瞬。只见一个素裙的清瘦女子站在案旁,正在架上挑一册书。轻绡的薄纱裙边层层覆在地上,行动间恍若惊鸿翩跹,她只是那么静静地立着,微微侧过半面来,她明丽而温暖的一剪侧影投在雨帘前,如一枝空谷幽兰,静谧的让远远眺望的人只觉得神清而宁静。
他的怒气消了大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久远的剪影,他悄悄地解下了外衣,轻轻的覆在她肩上,声音竟也有些温柔,“天这么凉,怎么不多批件衣裳?”
安媛回过头来,略有些惊奇他的出现,却还是淡淡说道,“不碍事的,我每日都在这里看书,也并不觉得冷。”
李成梁执意为她披上了外衣,这才仔细的打量她。安媛的身孕此时有了三四个月,她虽然依旧是消瘦的,但小腹还是微微有些凸起,若不仔细察看却也不容易注意到。李成梁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她腹上扫过,斟酌着说道,“我出去巡边了这段日子,今日方才回来……我听说了些事情……”
“将军听说了什么?”安媛轻轻皱了皱眉头,把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又抽出了一本更薄的。
李成梁注视着她,声音很是平淡而迟疑,“你和付云胪,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媛低头不语,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李成梁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轩眉扬起了薄薄的怒意,可见她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页。她看书很快,右手的两根指头夹着书页,只是匆匆扫一眼就翻过,这样细小的动作也与小时候一样,李成梁心里莫名的软了几分,又柔声道,“我是你的兄长。你有什么想法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他瞧着安媛冷若冰霜的眉眼,又试探的问道,“……其实若你真的瞧中了那付云胪,也未尝不可。云胪的家世并不丰厚,但人却是你稳妥的….总之我是会为你筹谋打算,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
安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清冷冷的,剐的人心中发寒,“将军要为我打算什么?是要准备把我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了不成?”
李成梁很是不悦,依旧压着怒意,淡淡说道,“这可是孩子脾气了。我是你兄长,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就算是云胪,也是你自己瞧上的,怎么是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你?”
“将军要是真为我好,怎么连我肚子里孩子的事也不与我说?”安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难看的脸色,眼中骤然蒙上一层阴霾,“或许将军就想着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我嫁出去,让付云胪冤枉做这孩子的父亲?总之不给将军府丢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李成梁气到极点,忍不住扬起了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掴去。安媛微微一笑,依旧冷冷的看着他,毫不躲闪畏惧。
这一掌始终没有掴下去。李成梁慢慢收回了手掌,眼眸中光影闪烁,“……难不成你还是….惦记着叔大….”
“不要提他!”安媛断然喝道,扭过面去,神情大是忿忿。
李成梁犹豫了一瞬,从怀中摸出薄薄的一张纸页来,递给了安媛。他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你怨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安媛略带疑惑的接过那张纸笺,只有短短的数十个字用浓墨书就,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张居正的笔迹。
“成梁吾兄,余自知一错再错,罪孽深重……今媛已有月余身孕而不自知。而余身重天山红剧毒,命在旦夕,亦无法再照料媛之周全。唯有将媛托付于兄长,望兄多加照料,勿使再受伤害,亦望媛早日忘余,令余不致赍恨九泉。余之罪,不知何时可赎尽,此生更无面目再会兄与媛,望来生得报兄长之恩。
弟叔大百拜敬上。”
只是那纸笺被李成梁贴身存的久了,因而折得很是沉旧,上面还沾染着些墨痕血迹,于是字也有些涣漫不清。写到“一错再错”的第二个“错”字后,写信的人似乎有些迟疑,又用浓墨划去了寥寥数语,字迹概难辨认,而后文仍然下笔有所滞涩,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是极端的犹豫不忍。
安媛看完了信,默然良久,涩声问道,“这信…这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两三个月前,就在你快醒来的时候,”李成梁老实说道,,“叔大该是算准了日子,见你快醒了,便留了信准备走了。”安媛心中默了一瞬,两个月前正是自己昏迷将醒的时候,再往前推算一月,自己怀孕的时候,正是在十八道岭上受狼群袭击而昏迷那夜。那日身边只有他守在身边,腹里的孩子,原来也是,原来也是……
她心中一时百千纠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如乱麻,如潮涌,冲刷的自己仿佛浸在一个巨大的冰桶中,世上最大的讽刺、荒谬、恐惧、痛苦此刻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要忍受着上天的酷刑。
李成梁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来,“叔大那日负着你和如松到我帐中时,你和如松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如松隔了几日才醒来,但你却足足昏迷了半个余月。唯有叔大虽然一身是伤,却冗自能支撑得住。我问过几次叔大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你们在送葬时遇到了歹人袭击,因而困在深山中,半夜又遇了狼群,于是都受了伤,却并不碍事。”
“叔大医术精湛,远甚于普通大夫,他亲自为你和如松开了药方煎药,一连照顾了月余,我也不疑其实他早已身中剧毒。直到他见你快醒了,便忽然留了这一纸信笺给我,自己却走了。我接了书信大惊,派了兵士出去寻他,可哪里还找寻得到。”李成梁轻轻顿了顿,又道,“我找了精通医道的元美来给你诊脉,果然是有孕的脉象。只是当时你心神不闻,极易滑胎,无奈之下便和元美说了实情,托他先为你治病,并瞒住你,等到你身子调养好了,再慢慢与你说知此事。谁想那日你自己却听到了……”
说着他皱起了眉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天山红,天山红,这是个什么毒药?难道真的无药可解?”
安媛心中一怔,瞧着那页薄薄的纸笺,又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她怔怔的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却浑然不知是何意义滋味。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死了,他死了……她的身子一时彻骨的冷,冷的不断发颤,仿佛全部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轮,重重的从心上碾了过去,碾得心被分成了许多瓣,没有半点知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味过来李成梁的话,慢慢答道,“天山红的确是剧毒,只有天山雪莲可解,铃儿也因此而死。如今天下哪里可以再找到天山雪莲?更也许他…他害死了铃儿,早已不想活了。”
李成梁大惊失色,“难不成诚郡王的死与叔大有关。”他见安媛含泪微微点头,这才叹息道,“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何执意身负重伤不肯医治,现在想来他因害了你与诚郡王,早已蒙了死志,是以并不想活了。元美说天山红的毒性若不治,至多活不过当月,现在叔大怕是早已…早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雪堆积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厚重却晶莹。
那个人…那个人清消薄立、终年不变的青衫身影…难道真的再也不见了么?安媛眼眸中泛起薄薄的雾气,如烟的眉宇间淡淡的都是湿气,只剩一片空蒙。
“如今叔大下落难寻,我也不知你们发生过什么。叔大信里说罪孽深重,想来也无脸面再来找你。只是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他虽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真正是痴情于你。那半个余月他衣不解带的照顾你,我瞧着这份情谊并没有半分假的。”李成梁缓缓地把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了她手中,注视着她道,“你若是恨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把这药溶在水中,服下就可一了百了…”
“这药是叔大随信一并留下的…我找大夫瞧过了,是分量正好的堕胎药,可以打下你的烦恼,也并不会对身子造成损害….”李成梁的语声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没了这孩子,你还是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就算没有叔大的托付,我..你与如松这样投缘….就在这府中住一辈子也合适…若是你钟情于付云胪,我可以风风光光把你嫁于他,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慢待。”
安媛紧紧攥住那纸包,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心中忽然大恸,瞬时领会过这小小纸包的分量。因为铃儿的死,她决意不会原谅他,他却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记住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怕自己不会要这个孩子,便以自己的性命相殉,留下这一页纸笺,让自己决计恨不了他。至于这个纸包里的药,是要她亲手决定是否结束腹中孩子的性命…叔大,她默默地想,你对我何其残忍。
风轻轻透开一点轩窗,淡淡的雪花飘落进屋内。一片素冷清净的白茫中,她隐约可以瞧见窗外清冷的竹篱下,有青碧的藤萝蜿蜒漫开。那颜色,分明与他的衣衫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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