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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差事的丫头重又退了下去,檐头雕花板底下悬挂的竹帘轻摇,叩击着桐油漆面的抱柱,哒哒作响。
“嬷嬷来了我这里,还惯吧?”清圆温煦地问,“院子里都是些琐碎小事,还要嬷嬷帮着料理。”
陶嬷嬷说自然,“我多年前就在这里,如今是重操旧业罢了,一应都习惯得很。倘或姑娘有哪里不称意的,只管吩咐奴婢便是。”这些话像开场白,没有就不成体统。到了后面才是话的核心,她压着嗓子说,“姑娘让找的那个丫头,据说是死了。我问了几个有交情的婆子,都说淡月轩封了院子后,伺候姨娘的被发往各处,那小丫头送到升州看管老宅,没多久就得了疟疾。不过她老子娘倒像发了笔横财,在乡下置办了田产。如今一个哥哥,开了爿灯油铺子,日子很过得。”
清圆听了,有些纳罕,“置办了田地?”
“可不么,原先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穷到那个地步,哪家愿意卖女儿?后来一夕之间置了田产,乡下田地再不值钱,也要有些身家才好行事。”陶嬷嬷看着清圆道,“四姑娘,您细琢磨琢磨……”
清圆沉默不语,这些蛛丝马迹对她来说,足可以证明她母亲冤屈得有凭有据。可如今死无对证,既得了人好处,必定守口如瓶,那丫头的家里人也不会平白说出实情,带累自己。
“他哥哥的铺子开在哪里?”清圆问,“离横塘多少路?”
陶嬷嬷道:“听说开在濠州城,濠州离横塘,总有三百里路。”
三百里路,那么远……她沉吟着:“像我这种深宅里的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去,人是死是活,谁说得准呢。”
抱弦在一旁听了半天,也理清了其中路数,“姑娘说得很是,要是人真死了,钱也不能到她家里人手上。姑娘如今打算怎么样呢,越性儿让嬷嬷的儿子往濠州去一趟,到底查明了才好。”
可清圆却摇头,“已然过了十四年,当初的小丫头子必然远远嫁了,哪里还会在濠州。纵是去了,找见了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让他们把幕后主使供出来么!”
“那这事就作罢了?”抱弦起先有些愤然,但转念一想,又怅惘道,“时过境迁,不查也罢。姑娘收收心,想想往后怎么在这大宅子里安身就是了。”
清圆抿着唇不说话,她年纪虽小,身上有一宗坏毛病,就是记仇得厉害。这世上多少误会和疏忽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唯独这件,关系到她母亲的性命,哪里那么容易被包涵!她紧紧握住团扇的扇柄,竹枝上雕花的纹样,像印章般扣在她掌心,只一忽儿,心里有了打算,等看准了时机,冒一回险,这事便水落石出了。
只是现在还需隐忍,她舒了口气道:“老爷要回来了,路上总得消耗一二十日,这件事不急,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张。”
陶嬷嬷有些迟疑,但也不好细问,只道:“那姑娘还要奴婢做些什么么?”
清圆孩子气地笑了笑,“院子里那株玉兰枯死了半边,索性不要了吧,嬷嬷带人把它挖了,另栽一株垂丝海棠来。”
三月里移植花草不是好时节,但海棠易活,挑花少,枝叶繁茂的,也不是不能够。陶嬷嬷领命去了,清圆如常传了饭,抱弦一直伺候着,一直察言观色,她除了比平常更沉寂些,倒也没有别的不同。
横竖日子暂且平静地过,平静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也不去想他。唯一可意外的,是谢老太太传了话来,让四姑娘预备预备,一同去春日宴。
“老太太还是认可姑娘的。”春台给主子更衣,挑了件翠蓝盘锦的衣裳来,站在铜镜前左右比划,“姑娘瞧这件怎样?颜色鲜亮,人堆儿里一眼就能看见。”
清圆不喜张扬,再说有三个姐姐在前,她更该收敛。最后挑了件玉色折枝暗花的襦裙换上,简单绾了头发,便上荟芳园老太太跟前去了。
春日宴在横塘的勋贵人家之间,算是很大的节日了,像老太太这样不爱走动的,这日也拾掇好了准备出门。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三两老友。年轻时的手帕交,到老了便成了老姐妹。这些年各自经营家业,手底下儿孙成群时,这些老姐妹便是可结亲的上佳对象,每年热热闹闹见一回,从日常养生谈到儿孙婚嫁,也算是件快乐的事。
老太太今天心情尚可,连日吃药,身上病气也见好,便不板着脸了,出门的时候因见清圆的马车寒酸,便命她随自己同乘。
这个孙女,其实还是过得去的,谢老太太就着窗口照进来的光打量她。穿得素净,知道分寸,这点也算难得。只是照理说,能出门踏青应当是件欢喜的事,可她连半点少女的雀跃之情也没有,这就要让老太太疑心,是不是她顾忌自己生母做下的事,并不十分愿意见人了。
“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不穿艳些个?”老太太刻意问。
清圆抬起眼来,笑着说:“我素日不爱穿艳的,况且外面花开得正好,穿得素些,正好衬出花的俏来。”
老太太颔首,复又问:“叫你在春日宴上露面,你心里可愿意?回头少不得要见外人,多少被人议论几句。”
她还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忖了忖道:“没人能藏一辈子,我虽是姨娘生的,但更是父亲的女儿,既是父亲的女儿,便不怕见人。祖母这回是有心栽培我,我若畏畏缩缩,倒辜负了祖母的一番苦心了。”
可见是个明白人啊,谢老太太暗暗感慨了句,嘴上却并不服软,别过脸道:“我哪里是栽培你,不过外头都知道谢家接你回来了,再藏着掖着,愈发叫人看笑话。”
清圆仍是笑着,恶言恶语听惯了,这种话其实算不得什么。她扭过头看窗外,马车在直道上前行,缓缓往郊外去,她只是惊讶于这满世界的郁郁葱葱,原来外面的春色已经这样浓了。
春日宴啊,横塘所有女孩儿的向往,对清圆的全部意义就是开眼界。汲侯家是东道,排场礼节自然做得足,她看见一片片的花团锦簇,就像抱弦说的那样,“闺秀名媛云鬓重,风流公子雪衫轻”。
节度使家的小姐们来了,都是娇客,很受重视。众人簇拥着往大帐下去,汲侯夫人离座亲迎上来,笑道:“老太君长远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谢老太太在外和气非常,把臂周旋着,“好得很,多谢夫人关心。夫人多年受累,把这宴办得这样妥帖周全,咱们来只管现成受用,实在惭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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