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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君当日从那十丈高的地方纵身跃下,幸得寻来的崔道嗣舍命救护,当时除了手脚和额头有一点擦伤,其余看起来并无大碍。昏睡了几日后,人也醒了过来,但不料,却将旧事忘得精光。刻意加以提醒,便头痛如裂,痛苦难当。
令狐恭之处是河西治所,条件更好,自是将她送去那里休养。
“万幸人无大碍。昨日听人回来说,长公主派来接的人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等接回长安,好好加以调治,但愿能早日痊愈。”崔道嗣叹气。
这时一名粗使老仆送入方煎好的药。
郡守府里,从前下人便就不多,裴冀离开后,人员更减,如今只剩两三个做饭扫地的老仆。这老仆自己腿脚也不灵便了,过门槛时,险些绊倒,幸好裴萧元见机得早,冲去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托住老仆,这才救下人翻碗碎。那老仆极是惶恐,连连告罪。裴萧元叫他下去,自己将药送到崔道嗣面前,看了眼住处。
这里虽也算是郡守府中最好的一间客房了,然而经年空置过后,窗摇墙裂,日暮之后,更显屋内烛影黯淡。
“舅父为何不去节度使那里养伤?无论住处还是郎中,皆好过此处。节度使此前和我几次消息往来,都特意提及此事,道你不去。若不是他自己也在养伤,必亲自来此接你。”
他不提还好,一说这个,崔道嗣便面露惭色,摆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了却做出这样的事,为了偷生,投敌为官。我是没脸再见人了,这里已是极好。”
“阿史那这小胡贼,着实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轻。你舅父又何尝不想做苏武,他便是也将我赶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话也无。他却拿刀逼我,我若是不应……”
崔道嗣长长叹了口气,满脸沮丧。
“罢了罢了,也怨不得人。和你父子相比,舅父更是可鄙。只怪我自己。孟子曰,守身,守之本也。左传云,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你舅父如今是失节之人。他不来还好,来了,我怕是要寻地洞钻进去了!”
他身份出身使然,一向看重名节,如今深以为耻,也是人之常情。短短一段时日,裴萧元见他神态委顿,再无从前半点名士之貌,怕他万一放不下脸面,真想不开,忙哄道:“舅父不可过于偏激。此前不过是忍辱负重,以图大事罢了。勾践事吴,汉昭烈帝也曾投公孙瓒袁绍刘表乃至曹孟德。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舅父大节不失不说,还舍身救下郡主,公主和长公主还不知如何感激舅父。舅父万万不必妄自菲薄。”
别人也就罢了,崔道嗣最担心外甥也瞧不起自己,听他如此安慰,神情也颇为恳切,心里这才舒解了些,又说两句,忽然想起一事,问公主所生是男是女。
“我听青头提及,实在替你高兴。想来你伯父应早就知晓这好消息了,不知该多欢喜。”
裴萧元顿时又哑口无言,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几句,说自己暂时还不清楚。
他出来时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离开前有的。孩儿长得快的话,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长安便是再忙,也不至于忙得连来信告知他是男是女都没时间。崔道嗣见状,知他必和公主出了问题,见他说不出来,不再追问,改口问他有无受伤。
裴萧元在崔道嗣面前自然说无事,崔道嗣这才放心下来,叫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萧元应了,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崔道嗣又叫了声自己,停步转头。
崔道嗣叫他开箱,从里头拿出一包金器,原来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将这些转给此前那个在狼庭侍奉他的胡女。
“舅父实在该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叫你笑话。好在胡人也无名节之说。有了这些,她往后再找个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误青春。”
狼庭之人确不似中原那样有着诸多伦理或者规矩束缚。收继、蒸报都是理所当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长年不归,妇人便可留宿过夜之人,生下儿女,以壮大家庭,丈夫即便回来,往往也会将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儿女养大。承平于男女事放荡,和这风俗也不无关系。
裴萧元见他说完便扭过头,面含愧色,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显是不欲再多说此事,只得作罢,应了声是。
他出来,对着小心看自己脸色的青头,胡乱吃了几口饭果腹,只觉浑身上下发痛。
当日被承平划伤的伤处不浅,一直没能好好将养,至今还没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伤了的手也痛。到处都痛。心情非但没有半点缓解,反而愈发烦闷。
睡也睡不着,今夜再去令狐恭那里,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来的旧日住处床榻上辗转,想起金乌骓,更是无法入眠。
突围的那夜,青头起初乘马夹在他们中间,大约是靠金乌骓的神骏,竟叫他一路避开刀枪,跟着突了围,随后他遭遇一个凶狠的西蕃士兵,拿枪捅他,金乌骓奋起一跃,助他躲过一劫,他自己慌里慌张摔下马背,滚下山坡,一阵装死过后,再探头出来,已是不见了金乌骓。
当时情景实在太过混乱。金乌骓再神骏,终究也只是一匹马。但这匹马的意义,于裴萧元却是非同一般。更何况,他确实第一眼便爱上了这头宝马,始终放心不下,一直叫人留意,到处在寻,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还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情烦闷。实在睡不着,披衣起身,不觉行至附近书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便是在这里,看到了她。
他望着前方的门。仿佛下一刻,便有一个女子从门里走出。
然而,许久过去,那面门户始终紧闭,而四下悄然,只头顶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静静照着他投在地上的一道身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长安?”
一直偷偷跟在他后面的青头憋不住了,在门墙后探出脑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见她的面。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长安。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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