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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瑛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颌都看得清楚,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似乎庄重沉浑,又似乎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头,没吱声。
“我说的不是吗?”乾隆微笑着转过脸,他的语气已不再那样浊重,变得十分柔和温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爷的孙子,自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知道他不爱钱,心地很仁厚,待汉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点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侧转身望着脚下的流水,低声说道:“你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说这个话是情理当然。我的遭际和你天悬地隔,见到的,听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头,指着对岸说道:“就像隔着一条河,那边的人什么心境什么言语,我们怎么知道呢?”
“你的遭际?很苦么?”乾隆问道,“……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
“不,不为什么。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就像这桃叶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这里修桥的。”易瑛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炙热烦忧的煎虑,翕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话题似乎枯竭了。两个人在秦淮河畔对面兀立,乾隆仰视,像在天上的繁星里寻找什么,易瑛却在抚着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柳条。天心的皓月,潺潺缓移的流水,远地白苍相间扬子江上的渔火,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既有一份说不清楚的亲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对方乃是自己的死敌。
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纪昀和唐荷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走了近前。易瑛听时,是唐荷和纪昀在争论什么,便问:“你们在那边做么子!说得好高兴!”
“这位年老先生在那儿说笑话儿。”乔松说道,“他是河间人,考中进士,当时有个江南同年,一处吃酒。说‘江南才士利如锥,河北名流钝如锤’,年先生说:‘难道我这锤砸不断你的锥?’那才子说‘我的是神锥’,年先生说:‘那好,我的就是神锤!’”马二侉子笑道,“后来见河边碗粗一株梅树,我说这么大的梅树少见。老年说‘梅花不好,不如他家乡桃树,当不得他神锤一击’。他们又争起来。这位小兄弟爱梅,说‘只宜远望,举目似烧村’,又举陆放翁的词儿。年先生代桃骂梅,说‘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压霜欺,怎如我年年得意,占断踏青时’!”纪昀也笑说:“《诗经》里说‘桃之夭夭’,就没讲‘梅之夭夭’嘛!”唐荷道:“岁寒三友松竹梅,没听说过松竹桃!”纪昀道:“我即兴就能说个词儿‘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为使主人解愁颐,家家梅香都是奴’!”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端木良庸,却不见影儿。
几个人说得兴头,只有乾隆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之中,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笑,静静听着,冷丁地冒出一句话:
“桃花、梅花,孰优孰劣,何须批评?音无哀乐,随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谈议的是另一绝大题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缉的易瑛么?”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乔松、唐荷摸腰间时,却是寸铁未携;纪昀出了一身冷汗,张皇四顾,见端木不知什么时候已闪身出来,移着步走向乾隆。他翕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马二侉子惊得傻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懵怔得像个梦游人。易瑛也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但她久经大变的人,倏然间已憬悟回神,咬着下唇一笑,说道:“隆爷真能开玩笑儿,像是平地一声雷放了个炮仗!”
“我们主子就爱吓唬人玩儿。”毕竟纪昀聪慧机警过人,此刻如若翻脸,易瑛逃逸已是小事,万一动起手伤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时就成千古罪人……顾不得细想,嘻地一笑说道:“上回去果亲王府,说王爷和年羹尧案子有牵连,皇上要追究,吓得王爷几天躲家里等人来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枝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易瑛——卞和玉;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璞!”一句话又打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发。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过……”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心,“……当时你是女装,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什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伫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言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潢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止。做什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话么?”
“没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白!”
“少安勿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听乾隆轻轻一句话,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回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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