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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冗长的睡眠使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听见喧嚣雨声。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像以前一样,穿着牛仔裤,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她安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一贯无所事事的表情。像以前早晨醒来,会看见早起的她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
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夜色寂静。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打开门,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凉水。她看见他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怨怼。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和她做爱,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这一刻是最好的。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眼泪。她轻声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他们是黑暗中两只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八月,他带着她去医院。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那一年她十七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像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形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黏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陌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是要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愣。然后一个有着漆黑且如丝缎般柔软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隔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好像一种轮回,非常空虚。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像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在他的身上,长发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像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只旧旅行箱子。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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