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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剑尘道:“前后你陪两批客谈话,未免太累了。你好好的休息罢,我们去了。明天上午你务必到陈大夫那里瞧瞧去,不要自己误自己的事。”杨杏园笑道:“人没有不怕死的,我为怕死起见,也要赶快去医治的,这倒不会误自己的事。”他说时,已经站起身来。何剑尘道:“你就躺着罢,用不着你送了。”他夫妇二人,告别而去。
杨杏园真个觉得累了,一歪身躺下,便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只见书桌子上,放着两样装璜美丽的锦匣,拿过来看时,一匣子是西湖藕粉,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
匣子旁边,放着一张史科莲的名片。那名片上写着“杏园先生,尊恙请多珍重。送来微仪两样,极为可笑,聊表敬意而已。”字是用钢笔写的,大概就是出去以后,买了就叫人送来,掏了随身的自来水笔,写了这几个字。听差恰好进来,杨杏园便问东西是谁送来的。听差道:“你睡着了的时候,史小姐又来了,她走到前院,把东西交给我,又去了。我见您睡着了,只虚留了一声,没怎么样留她。”杨杏园知史科莲困难,受了她这两样东西,老大过意不去。但是东西已留下,也无可如何了。
到了次日,自己急于想病好,便在早上九点钟到陈永年医院去诊治。正好看病的人多,只好在候诊室里坐着。不料坐不到五分钟,史科莲也来了。杨杏园很诧异,便上前问道:“密斯史,怎么你也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儿到这里很近。家祖母也想到这里来医治,让我先来打听住院的规矩。杨先生今天可好些?”杨杏园道:“还是这样。还没有看,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潜伏在身上不是?”史科莲道:“若是病症不轻,我很主张杨先生住院。有医生和看护妇照应,总比住在别人家里好得多。
就是我因为路近……也可……以多来探望几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微极了,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出来。杨杏园道:“是不是住院,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只好听大夫吩咐罢。”说到这里,诊病室里出来一个治眼疾的,院役就叫杨杏园进诊病室里去诊病。一推开门,围着一个花布六折屏风,那陈永年大夫,穿了一身白布衣服,坐在屏风边,圆圆的脸儿,沿上嘴唇蓄着一小撮短胡子,架着大框眼镜。见了杨杏园进来,只略微点了点头,用手指着面前一张方凳,让人坐下。桌上本放着一张挂号单子,他一面看那单子,一面拿桌上的听脉器,将两个橡皮管的塞子,向耳朵里一塞。杨杏园知道要听听胸脯面前的,便将衣眼的钮扣解开了。他拿了那个听脉气的头子,在胸口,乳旁,两助,各按了一按。摘下听脉器,拿了一个小测温器,便交给杨杏园口里(口卸)着。大概也不过两三分钟,取出测温器,举起来就着阳光看了一看。于是抽了钢笔,便将桌上铜尺镇压的纸单,抽了一张,连英文带汉字,横列着开了四五行,就对杨杏园道:“这不要紧,吃两瓶药水就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肺病吗?”大夫偏头略想了一想,说道:“大概不是。”说话时,已经按了铃,叫了院役进来,把配的单子交给他,随对他道:“传十二号。”杨杏园看这样子,只六七分钟的工夫,病已看完了,只得走出来。一出门,却是一个治烂腿的进去了。杨杏园国问院役道:“你们这儿,几位大夫?”院役道:“就是我们院长一个人。”杨杏园道:“内科外科小儿科花柳科全是你们院长一个人包办吗?”院役笑道:“是的,忙也就是早上这一会儿。”杨杏园道:“你们早上能挂多少号?”
院役道:“总挂四五十号。”说这话时,史科莲已迎上前来,问道:“杨先生就看完了吗?真快。”杨杏园笑着点点头,因道:“你看这廊下长椅上,还坐着十三四位呢,他要不赶快一点看,两个钟头内,怎样看得完?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续费,因为看一个外科要看好几个内科,实在是耽误时间。”史科莲道:“这院长很有名,这医院也很有名,何以这样马虎?”杨杏园道:“因为有名,他才生意好。生意好,就来不及仔细了。”史科莲道:“看医院外面,很大一个门面,倒不料里面就是一个大夫唱独脚戏。杨先生打算怎样?”杨杏园道:“我的朋友,都说这里好,所以我老远的跑来。这位陈大夫,本事是有,不过只凭四五分钟的工夫,就说能诊断出我的病来,我不大相信,吃了这药下去再说罢。”杨杏园说话时,看见走廊尽头,还有一张长椅,一挨身就坐下去了。史科莲道:“杨先生,看你这样子,很累,药还没有拿吧?我给你拿去,好不好?”杨杏园觉得坐一下也好,便拿了钱让她到配药处去取药。她把药取来,一直等到杨杏园上了车,将药瓶子交到他手里,然后自己雇车回家去。
到了家,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里去。一看史老太太,还是睡着的,就不作声。
就是刚才看见杨杏园的事,本来要完全告诉她,也就一字不提。顺抽了一本书,也坐在床面前看。她在学校里拿回来的书,本都摆在一张小条桌上。另外有一个小匣子,就盛着自己一些来往的书信,以及账单之类。这时刚伸手到桌上去拿,只见书都摆列得参差不齐,好象有人动了。再看那个匣子,盖子并没有合拢,露出一条缝,在那缝里,正好露出一截信封。自己的东西,向来是收得好好的,何以会这个样子呢?抽开盖来,只见里面,文件乱七八糟,原来分类整理的,这全都变动了。这用不着清,一定他们曾来搜查文件。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冷笑一声:“我一点错处没有,哪怕你们查。就是有错处,我早也收起来了,还会让你查着吗?是谁来查了,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会说,先且不要问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没有搁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莲一急,更不能挂记旁的事了。但是从这天起,余家人见了她,都带一种冷笑的样子,越来越凶,竟会当面说起俏皮话来。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冲水,走三姨太太房后过。三姨太太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说道:“而今是改良的年头,女孩子什么不知道,先就谈自由恋爱。见了人鬼头鬼脑,好像二十四分老实。一背转身,和男朋友酒馆进旅馆出,有谁知道。女孩要到外面去读书,都是假,要结交男朋友倒是真。”史科莲听三姨太太这种话音,分明是骂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们有这种闲言闲语的,却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来来往往,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写在信上,不怕糟塌笔墨吗?”史科莲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刚才搜检我的信件匣子,就是她吗?但是我自信没有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什么文件,可以做她们的话柄,她这句话,从何而来。无奈自己不能问她,也只得罢了。上了一壶水回房来,重新把木匣打开,将信件查了一查,想起来了,内中有两封杨杏园写来的信,已经不见,一定是他们拿去了。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并不涉于暧昧事情,这有什么可以说的。若要捉我的错处,除非说我不该和男子通信,其余的话,我是不怕的。检着信件,靠住桌子,发了一会子呆。只见史老太太躺在床上,还是双目紧闭,昏昏的睡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在颧骨下面,微微的有一层惨淡的红晕,那正是温度增高,烧得那种样子。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那盖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动。就只这一点,看去病人无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着,真不堪设想了。史科莲一想,自己因为有一个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自己总想奋斗一番,找点事业,来供养老人家。现在一点成绩没有,倒惹了一身是非,而且老人家也是风中之烛。想到此,眼睛一阵热,泪珠儿突然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说道:“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
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就更难说了。”余瑞香道:“得啦,这一桩事把他掏过去算了,老提他作什么?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应该换一个大夫来看看才好。”史科莲皱了眉道:“我现在一点主意没有了。先是请中医看,中医看了不好,改为西医,西医还是看不好,依旧得改中医。这样掉来掉去,没有病,也会吃药吃出病来。我看现在就是用西医医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们是隔了一层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决定这样办罢。”
说到这里,三姨太太却和余瑞香的父亲余梅城来了。余瑞香的继母余太太也跟在后面。史科莲向来是不很大和他们见面的,这次回到余家之后,因余梅城常来看岳母的病,倒是多见了两回。余梅城觉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怜,却也很亲爱的说了两次话。这时史科莲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姑丈,却不料余梅城的态度,大为变更,板着脸要理不理的样子,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问史科莲,老人家的病如何,却是自己走到床边,伸手抚着史老太太的额角。回过脸来对二位夫人摇了一摇头道:“这样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笔款子来预备后事罢。瑞香,你在这屋子里多坐一会,不要大离开。有什么变动,就来告诉我。’他说这话,脸却不朝着史科莲,三姨太太却对余瑞香笑道:“只管在这儿坐,可别乱翻人家东西。有些东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说着,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无所谓,看是来敷衍面子的,并不作声,跟着来跟着去。史科莲明知道这话是暗射她的,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们翻脸,也要说几句。无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为吉,对于这种谣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两个钟头,先说些闲话,慢慢的又谈到那封信的问题。后来余瑞香道:“我是听见梅双修说,李冬青要给你作媒,这话是真吗?若是真的,我倒赞成。”史科莲道:“我心里已经碎了,你还有心和我开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实心眼儿的话。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也见过,似乎是个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还可以,不至于发生问题。姥姥这大年纪了,你还能倚靠她一辈子不成?设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前途,也有个归宿。要不然,我也不说这句话,姥姥的病,到了极点了,你不能不早点打算盘。今天厨子上街买菜,回来说……”说到这里,望着史科莲,又微微一笑。史科莲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杨杏园,曾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床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
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炮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强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
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史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
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史科莲道:“哪里下了雨?”胡妈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道。”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胡妈听说道:“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笑道:“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不是人吗?”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我不冷,倒是想点茶喝。”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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