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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考了很长一段的时间,坐在七重滨海岸,连续多日望着黑暗的海面一直想,要如何才能相信这场意外真的是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天晚上,在那场暴风雨中,洞爷丸像平常一样出航的事实,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自己相信呢?答案只有一个,父亲因为喜爱暴风雨才会上船。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一切都知道,这艘船或许会遭到暴风雨蹂躏沉入大海,却还是要搭上船,那我还可以得到救赎,还可以承认这是事实。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其他一切理由都不应该存在。父亲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船上的乘客,撞上前方突然停住的船,在还没见到任何救生器材之前,所有灯光完全熄灭,四千三百三十七吨的船甚至被巨浪吞噬、沉入大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也是无法原谅的。父亲是人,没错,冰沼紫司郎是如假包换的人……
但父亲为什么明知道有暴风雨还要搭船?搭乘明知会有危险的船?他是为了完成悲剧——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洞爷丸的沉没本身并不是悲剧,而是愚昧与怠惰的纪念碑、无知与不知耻的飨宴吧!但父亲选择那里为自己的坟墓,只是为了理所当然的人类悲剧而故意上船。
……阿蓝,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吗?会不会是我父亲与令尊从以前就彼此憎恨,他们是为了做一个了结,所以一起搭上那艘船,在暴风雨袭来的波涛中,如该隐与亚伯那样互相抓住对方、掐紧对方咽喉。如果他们是为此而搭上洞爷丸,那绝对是完整的人类之死,而他们的争斗又是何等美丽的行为……不是吗?父亲是人,不是猪——装在货轮上的猪——不会一无所知就被载运到莫名其妙被送入明知有危险的台风天大海上,最后终遭巨浪吞噬。不,父亲只是背负了兄弟互相憎恨的人类原罪,为了做个了结,才选择暴风雨之夜,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死……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情同莫逆之交,背后如何我不清楚,至少表面上是亲密兄弟,因此,我的幻想被切断了,他们两人如果不是该隐与亚伯,结果父亲最终还是被当成猪一样抛入大海。为了挽救我的绝望,我听到了黑暗海底传来的呼唤声音。
——杀死橙二郎,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堇三郎不是亚伯,他只是排行最后的弟弟西兹,因为可怕的耶和华误算,让我们俩掉落大海。快杀掉亚伯,那个一脸无辜状的『弟弟』。
没错,如果天神犯了可怕的错误,我应该有资格纠正。阿蓝,令尊虽然是误死,但只要除掉橙二郎,不管用什么的方法,我父亲还是会以人的姿态掉落海中。至少,这样的印象能够持续活在我的脑海里……我是想了又想,最后才付诸执行。」
苍司以干涩的声音继续,「橙二郎干枯的尸体入殓之后,我再次丧失死亡的机会。刚才我也说过,圣母园事件是第一条鞭子,以后我也可能死不了吧!我认为活着接受鞭笞是我的义务。但是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是罪人。我的额头上有免罪的印记,我可以永远告诉别人,我是为了守住人类的自尊而犯下杀人行为。阿蓝,我在想,同样失去双亲的你,应该不需我表明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想问你,大海屠宰场的景象是发生在人类世界的事实,而杀害毫无承受痛苦的橙二郎难道就真的是疯狂行为?我说的全是疯子的逻辑,我果然是凶恶的野兽,不值得你叫我苍哥?你想想看,在目前的时代,精神病院的铁窗,哪一边是内?哪一边是外?什么是恶?什么才是人性的善?还有,这两个人!」
他转身面向默默聆听的亚利夫他们,声音尖锐地说道:「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观众们,虽然你们说我是洞爷丸事件的遗族,顶多也只是觉得我可怜。虽然你们说你们可以了解我受到何等重大的打击,我却很清楚你们正在等待『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发生。不只是你们,除了丧失双亲的人以外,任何人部无法将洞爷丸的罹难视为自己的痛楚吧!又有谁尝过自己身体被撕裂的滋味?这是因为除了那场世界第二大的海上灾难之外,还有更多其它的怪异灾难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但请你们记得,你们这些观众只是在扮演黄司或玄次那种充气傀儡的任务。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但是在这一九五五年,甚至以后可能也一样,你们要的只是创造出毫无责任的好奇心的那种快感。当心里想着『难道没有其他有趣的事吗?』在现实世界里,符合这个条件的突兀事件、残酷事件,是要多少就可以产生多少。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如果能够置身安全区域成为观众,无论何等痛苦的景象也会很愉快地眺望吧?这就是怪物的真面目,而我只是何等凄惨的虚无,缘自那株玫瑰名称而来的诗,似乎含有某种优雅的意义。但说真的,为了那种献给虚无的供物,我连一滴血都不想流。我杀害橙二郎是为了人类的自尊,但无论如何,大海是不会有这种区别的。我所做的事,在另一种意义下,应该可以称为『献给虚无的供物』吧!」
苍司的眼神朦胧了起来,仿佛眼前浮现了一朵虚构的「发光玫瑰」,那朵玫瑰或许永远不会开放。接着又立刻用苦涩的语气说:「洞爷丸事件的公开审判,也是要等船只打捞上来之后才开始调查,这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有怪物存在,我敢断言,在洞爷丸打捞上来之前,一定同样会有其他船只沉没。到时候,你们应该也明白我是站在精神病院的铁窗内或铁窗外吧!」
然后,他勉强假装愉快地挑挑眉毛。「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交出这栋房子后,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应该就会永远消失吧!但如果你们还觉得不甘心,可以去报社或警察局。刚才华生先生虽然建议打造『黑色房间』,但那并非我的嗜好,所以只好到此结束。我可能不会再和任何人见面了。对了,与财产有关的文件全都整理好放在书桌抽屉里,不明白的地方可与牟礼田商量。那就……各位名侦探、阿蓝,再见了!」
苍司缓缓站起身来,也不知道他的伊甸之东、诺亚之地决定在何处,返回自己房间后,换好了衣服,以大概是事先完成所有准备的轻便打扮走下楼梯,开启玄关门出去的声响传入动也不动沉思的三人耳中。就这样,再也没听过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现在,冰沼家完全瓦解了。
58五月是丧服的季节
短暂、疯狂的季节到访了。
从这天开始到夏天为止——苍司的非生日聚会到七月十二日红司的生日为止——八十六天左右的时间,所发生的各种事件,对于熟知冰沼家结局的人而言,可谓意义深远。
气候也极端异常,四月十一日是气温三十度的高温,廿一日则下降到只有两度,十天之间,夏天与冬天交替,这且不谈……还连续发生职业摔角狂热、健身房兴起、所谓m+w时代色情、东尼谷的爱子遭绑架事件、女学生自焚、森永牛奶糖中毒事件等等……
五月十一日拂晓,在四国的高松海边,宇高渡轮紫云丸在浓雾中撞上第三宇高丸,瞬间就翻覆,包括多数参加校外旅行的小学生在内,合计一百六十八人消失海中。似乎与之相呼应,五月十七日的各家晚报皆刊登「洞爷丸」打捞上岸的消息。难道如苍司所言,精神病院的铁格子窗会改变方向吗?
六月,s精神病院失火,留下烧成焦黑的疯子与玫瑰;七月,津海岸,有女学生集体溺毙。「忧郁的玫瑰」小喇叭乐音更高亢,让颤抖的夏天,在迎接原子弹爆炸十周年的广岛,一听说灾害死亡不绝,便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的毒蛾,在各地家庭洒下神秘的磷粉。
华丽的最后乐章,烟火工厂相继发生爆炸,终于到了七月十二日——四万六千个日子过去、巴黎祭前两天,这天,一片晴朗的东京上空,弥漫着桃色与绿色的彩云。最后,整个社会受到热病侵袭,虽然状似受到梦魇威胁,却也宣告连续的异常事件结束。
死者被埋葬、被遗忘,翌年,号称太阳族的船形衣领年轻人泛滥,然后是即兴讽刺歌与男同性恋者群起,接着狂热的乡村摇滚乐与放克族涌入避暑胜地,扭扭舞到森巴舞,到处充斥着活下来的人群赤足与呼唤的祭典,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至少与冰沼家事件有关的人不得不认为,在洞爷丸沉没的翌晨,从七重滨能够远眺到的七色彩虹意味着什么事情即将展开,而经过了二百九十天后的夏季彩云,又意味着什么事情的结束。
当然,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接近五月底的时候,只不过是以事件中的紫云丸罹难的消息为话题,但是仍让他们感觉到那是突如其来的强烈一鞭。
在下落合的牟礼田家——也不知道久生在想什么,她坚持延期结婚不让,牟礼田无奈,只好又独自一个人返回巴黎,这天就是大家为了饯行而聚会。不过,今天的久生显得非常文静,身穿淡嫩叶色的朴实棉织套装,阿蓝身穿灰色的夏威夷衫,亚利夫则穿暗格子上衣,三个人的打扮不约而同地,像是穿了一身的灰色丧服,如影子般低声交谈。
季节应该是明亮的初夏,树木都呈现出煮熟的豌豆荚般的华丽颜色。但只有在这个五月里,绿色的协调却令人觉得与丧服非常搭衬。
「是真的,这个季节是最找不到适合衣服的时候。」久生辩解说道,「不过,五月或许是最适合丧服的季节。我经常会想到奇奇怪怪的事,譬如之前一直认为飘雪很快乐,但雪其实是非常不祥之物,很凶恶,即使是最近的亮绿色也不可疏忽。」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大概也是因为紫云丸的事件吧!
「那张照片也真恐怖!」亚利夫在一旁叹道,「报纸为何要刊登那么残酷的照片?」
紫云丸翻覆,数百名乘客散落海面,隔天的报纸却竞相刊登蝌蚪般的黑点在波涛汹涌中蠕动的现场照片。但仔细一看,那并不是蝌蚪,而是就要溺毙的乘客。这张照片是在剧烈碰撞的宇高丸上两位乘客,冷静沉着按下快门拍摄的。但很不巧,这两个人并非职业摄影师,也非记者,结果这种所谓冷静的美德反而遭到一般大众的谴责。那的确是悖离人类世界的照片,现代版的「地狱变」以这种方式送达日常家庭的饭桌,受过战争洗礼的人,似乎从樱木町事件贴在电车内的焦黑照片以来,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画面了。
「请看这份『朝日周刊』。」阿蓝说着,翻开五月廿九日号的最新一期,递给亚利夫。
上面刊登一位读者对于上周廿二号「紫云丸的悲剧」紧急特辑中的蝌蚪照片寄来的投书,以及两位拍照者回答的文章。
「紫云九的悲剧」的报导,我无法完全读完。那天早上在现场拍照的北条先生与加岛先生到底是抱什么样的心态按下快门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无论如何,我想请教他们当时的心情。
(千叶县松户市上矢切二○四七平野和夫务农廿九岁)
「我因为这篇投书而哭了。」阿蓝羞赧地笑了笑,「如果是素描,可以从背后一脚踹落,但使用照相机按下快门就……不过,正因为还有像这样静静表达强烈抗议的人。所以……」
「苍司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听这起事件的报导呢?」久生忽然低声问。
四月十七日以后,苍司也没回腰越,与牟礼田也没有任何连系。假设他未被允许死亡,继续活在这个世上,那么这起事件对他无疑又是上天一条锋利的鞭子。
「因为我很在意这件事!在这张照片濒临溺死的人之中,有个背着婴儿的女人,我总觉得那很像是扶养『绿司』的吉田夫妻。不过。在查过罹难者名单之后,好像没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们老家是在四国高松吧?」
六月的s精神病院火灾是未来发生的事,此时此刻无从得知。但久生眼神黯郁,似乎意指到时候又将发生一起自圣母园火灾以来,苍司必须尽凶手责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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