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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李宝瓶和林守一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了,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崔东山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地打拳,开始的时候会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却越来越专注。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庙里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崔东山带着于禄跨过门槛。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小香炉。那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虽然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东山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谢谢站在门外,腰间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
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了,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东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花,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陈平安就要带领他们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曳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赤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弋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号啕大哭,吓得他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父亲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战战兢兢,有的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着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崔东山乘坐的马车在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白发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条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
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崔东山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他问道:“官府不管吗?”
崔东山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东山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更大。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跶,高高举起那串糖葫芦,绕着陈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糖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李宝瓶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一个重重的栗子。陈平安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又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摇晃着,只是离李宝瓶远了一些。
李宝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个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对询问价格的客人爱答不理,所以生意愈发冷清,当下眼见着崔东山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至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卖。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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