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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罢,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罢,向着她倾诉你这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罢。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罢。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罢。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
“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恕。”
“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罢。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那温柔地唤着“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
“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罢。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头发拚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①去了,”方亚丹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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