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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铁木迭儿,于黑驴等谋变事,本是置身局外,坐观成败。因此黑驴等同日授首,铁木迭儿不遭牵累,反得了许多赏赐。这赏赐从何而来?因黑驴、失列门、哈克繖家产,尽付查抄,不得藏匿。各家拥资甚富,失列门平日仗着太后宠幸,所有内府珍玩,移置家中。最宝贵的禁脔,犹令尝试,何况珍玩。外此如金银钞币,裘马珠宝,几不胜数。此次经拜住督率卫士,一律抄出,半弃国帑,半给功臣。铁木迭儿身居首辅,所得赏给,自然较多。又是他的运气。拜住以下,颁赐有差,奸党失势,正士扬眉,这也不在话下。
到了冬季,英宗始被服衮冕,亲祀太庙,先期斋戒,临事矞皇,这是元代第一次盛典。礼毕还宫,鼓吹交作,道旁人民,莫不耸观,英宗即下诏改元,年号至治。其文道:
朕祇矞贻谋,获承丕绪,念付托之维重,顾继述之敢忘,爰以延祐七年十一月丙子,被服衮冕,恭谢于太庙。既天礼之告成,宜普天之均庆,属兹逾岁,用协纪元,于以导天地之至和,于以法春秋之谨始。可以明年为至治元年,特此布敕,宣告有众。特录英宗改元诏。因其在亲祀宗庙之后,报本反始,嘉其知礼也。
至治元年元旦,英宗御大明殿,受诸王百官朝贺。越日,即令僧侣在文德殿修佛事。朝中诸臣,已有异议,只因元代素重佛教,不便奏阻。兼且英宗嗣位,曾饬各郡建帝师拔思巴殿,规制视孔庙有加,大家微窥上意,那个肯来抗争!转瞬间已近元宵,英宗欲张灯禁中,叠成鳌山,于是礼部尚书兼参议中书省事张养浩忍耐不住,缮具奏疏,亲至左丞相拜住宅中,托拜住入陈,拜住先展开奏牍,略去起首套语,览读要文道:
世祖临御三十余年,每值元夕,闾阎之间,灯火亦禁,况阙庭之严,官掖之邃,尤当戒慎!
读至此,顾张养浩道:“你思奏阻张灯么?闻主子已命筹办,恐怕未必照准。”随又读下道:
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国家幸甚!臣民幸甚!
拜住又道:“说得痛切!”张养浩接着道:“大事多从小事起,今日张灯,明日酣歌,包荒酒荒,不期自至。公为大臣,蒙主亲信,所以养浩特来亲托。若主子肯纳刍言,就是杜渐防微的至计。公意以为何如?”拜住道:“此等美举,自当玉成,我当即刻进去,奏闻主子便了。”养浩称谢而别。
拜住果即袖疏入宫,由英宗特别命见,问他何事,拜住即陈上养浩奏章。经英宗览毕,勃然道:“朕以为什么要政?区区张灯的事情,也来谏阻,难道做主子的只可日日愁劳,连一日消遣,都动不得么?”拜住免冠叩首道:“孔子说的为君难,为君有甚么难?只因一举一动,史官必书,宁善毋恶,宁得毋失,所以称作难为。张灯虽是小事,怎奈一夕消遣,千载遗传,倘后王因此借口,以致纵欲败度,岂不是贻讥作俑么?还求陛下明察!”英宗乃改怒为喜道:“非张希孟不敢言,非卿亦不能再谏,朕即命他停办罢!”拜住复叩首而退。希孟系养浩字,呼字不呼名,系特别敬重的意思。
越宿,又诏赐张养浩尚服金织币、帛各一袭,旌他忠直。君明臣良,故特书之。未几,复饬改建上都行宫。拜住又进谏道:“北地苦寒,入夏始种粟麦,陛下初登大宝,未曾轸恤民瘼,先自劳动大役,恐妨害农务,致失民望,不如宽待数年,再议兴工。”英宗点首称善,亦命停止工役。惟敕建万寿山大刹,驱役数万人,并冶铜五十万斤,铸造佛像。
监察御史观音保、锁咬儿哈的迷失及成玮、李谦亨等,上书直谏,大旨以连岁洊饥,宜休民力,且时当春季,东作方兴,更不应病民动众。这书入奏,偏恼动英宗性子,把书驳斥。适铁木迭儿次子锁南,为治书侍御史,与观音保等有隙,密奏他讪上沽直,坐大不敬罪。英宗便饬逮观音保等,亲加鞫讯,观音保道:“谏诤是人臣的职务,臣甘为龙逢、比干,不愿陛下为桀纣!”锁咬儿哈的迷失道:“辇毂以下,僧侣横行,陛下还要这般迷信,难道靠着这班秃头,果可治国安家么?如治御史锁南,劾臣等讪上不敬,锁南专逢君恶,臣等愿格君非,孰为有罪?孰为无罪?就使一时不明,后世自有公论呢。”英宗道:“你等谤朕犹可,诋僧及佛,实是有罪,朕不便宽恕!”僧徒比皇帝尤大,无怪不宜谤毁。便命交刑部谳罪,刑部复称应加大辟,遂诏杀观音保及锁咬儿哈的迷失,只成玮、李谦亨两人,罪从末减,杖徙辽东奴儿干地。
铁木迭儿以锁南得宠,自己亦好乘此图谋笼络英宗。左思右想,复将从前做过的把戏,再演一出,看官曾记忆周王和世么?仁宗为了铁木迭儿一言,把和世调往云南,激成变衅,逐出漠北。还有和世胞弟图帖睦尔,安居燕都,未曾受累。偏铁木迭儿暗里藏刀,又想将他驱逐出去,当下与中政使咬住商议,咬住本是个蔑片朋友,见了铁木迭儿,非常奉承。至谈及图帖睦尔事,咬住道:“不劳师相费心,但教晚辈一言,包管他徙谪远方。”铁木迭儿大喜,拱手告别。
咬住即密上奏疏,果然一牍甫陈,诏书即下,命图帖睦尔出居琼州。琼州系南海大岛,属粤东管辖,与京师相距七千余里,地多蛮瘴,炎熇逼人。廷中诸臣,尚不知图帖睦尔犯了何罪,充放到这般远地,嗣复接读诏敕,系禁术士交通诸王驸马,并掌阴阳五科吏士,不得妄泄占候,大众才有些觉悟起来。嗣复侦得咬住密奏,系说图帖睦尔与术士往来,恐将谋为不轨,魏王覆辙,可为前鉴。应三十二回。请先事预防,毋致噬脐等语。看官!你想九五之尊,谁人不欲?英宗的位置,本是从武宗两子中,攘夺而来,他在位一日防着一日,此次得咬住密疏,比枪矢还要厉害,不论他是真是假,究不若先发制人,因此把图帖睦尔充发远方,免得他在京作梗。这是人情同然,不要怪这英宗呢!讽刺得妙。
铁木迭儿以事事得手,复思专宠,并引参知政事张思明为左丞,作为臂助。思明忌拜住方正,每与党人密谋,设计构陷。或告拜住预为戒备,拜住慨然道:“我祖宗为国元勋,世笃忠贞,百有余年,我今年少,叨受宠命,无非因皇上念我祖功,俾得相承勿替。每念国家大利,莫如大臣协和。今若因右相仇我,我便思报,是朝局水火,自召纷争,非但吾两人不幸,就是国家亦必不利。我惟知尽我心力,上不负君父,下不负士民,此外一切功怨,非我思存,死生凭诸命,祸福听诸天,请你等不必多言!”言固甚是,然杀机已伏于此。自是拜住愈加效力,张思明等亦无隙可乘。会铁木迭儿奏请杀平章王毅、右丞高昉,英宗密问拜住,是否当诛。拜住惊问何事?英宗道:“据原奏言在京诸仓,粮储亏耗,王、高两臣,责任清理,负恩溺职,罪在不赦,所以应加严刑!”拜住道:“平章、右丞,统是宰臣的副手,宰相应论道经邦,不应责他钱穀琐务。况且王、高二臣,曾由右相奏委,莫非他不善逢迎,因成嫌隙,否则,何故出尔反尔,前日奏委,今日奏诛?”料事如见。英宗沉思良久道:“卿言亦是!”遂不从铁木迭儿言。
铁木迭儿大为失望,便奏请病假,数日不朝。英宗亦未尝慰问,只册立皇后亦启烈氏,命他持节往迎,专授册宝。立后礼成,铁木迭儿仍称疾不出。会拜住奉旨,回范阳原籍,为祖安童立忠宪王碑。铁木迭儿竟乘舆入朝,至内门,英宗遣左丞速速赐以酒道:“卿年老,宜自爱重!待新年入朝,亦未为晚。”铁木迭儿怏怏退出。
是时奸党布满朝端,遇有政务,必至铁木迭儿家,禀陈底细,铁木迭儿屡思倾陷拜住,无如拜住方得重用,任他百计营谋,终不得遂,因此这位铁师相,也弄得神志懊丧,咄咄书空。不到数旬,竟尔疾病缠身,卧床不起。假病弄成真病。偏偏不如意事,杂沓而来,他的心腹张思明,随英宗至上都,被拜住奏了一本,杖责数十,遂回原籍。铁木迭儿闻着,已经不安,不意拜住又叠奏两案,都牵连铁木迭儿,那时铁太师不是病死,也要气死。一案是司徒刘夔买田数千亩,赂宣政使八刺吉思,托词买给僧寺,矫诏出库钞六百五十万贯,偿付田值。八剌吉思免不得与铁木迭儿商量,铁木迭儿父子,及御史大夫铁失,共得赃巨万,经拜住讦发,刘夔、八剌吉思自然坐罪,不得复活,只赦了铁失一人。何不将他并诛。一案是术士蔡道泰,私通*,妒奸杀人,狱已备具,道泰论抵,他偏私赂铁木迭儿,打通关节,运动狱官,改供缓狱,又经拜住讦发,立诛道泰,狱官亦坐罪。铁木迭儿虽未曾拿问,毕竟贼胆心虚,又惊又愧,又恨又悔,恹恹床箦,服药无灵,结果是一命呜呼,魂登鬼箓!不服明刑,难逃冥戮。
事有凑巧,那太皇太后弘吉剌氏,亦病势沉重,奄然逝世。距铁木迭儿病死,不过一二十日。总算亲昵。原来太皇太后自英宗即位后,便已得病,接连是失列门伏诛,失了一个贴肉的幸臣;亦列失八骈戮,又少了一个知情的伴媪。一枕凄凉,万般苦楚,且又不便说明,好似哑子吃黄莲,只有自知,无人分晓,亏得参苓等物,朝晚服饵,总算勉勉强强的拖了一年,嗣复闻得铁木迭儿身死,不禁唏嘘道:“痴儿负我!痴儿负我!”嗣是病益加重,困顿了十数日,也即告终。英宗仍照例举丧,追谥昭献元圣皇后。特录谥法,与上叙述册文意同。
礼官以十月有事太庙,奏请国哀期以日易月,待旬有二日后,乃举祀事。英宗道:“太庙礼不可废,迎香去乐便了。”冬祭后,特授拜住为右丞相,兼监修国史。拜住辞不敢受,英宗道:“卿佐朕二年,不避权贵,敢任劳怨,朕看满廷王公,无出卿右,意欲授卿公爵,为卿酬劳,至若右相一职,除卿外还有何人?卿毋再辞!”拜住顿首道:“陛下必欲以右相授臣,臣敢不祗遵上命,若三公秩位,所以崇德报功,臣无功德,何堪当此?”英宗道:“朕知道了!”
越日,即以立右丞相拜住,颁诏天下。惟左丞相一缺,不另设人。在英宗的意见,实是倚畀独专,不使掣肘,拜住亦感激图报,首荐张珪,今复为平章政事,并召用旧臣王约、韩从益等,令他食禄家居,每日一至中书省议事。又起吴澄为翰林直学士。澄年已老,因闻拜住求贤若渴,乃杖策入朝。
会英宗命写金字藏经,令左丞速速代传诏旨,饬澄为序,澄瞿然道:“主上写经,为民祈福,原是盛举;若用以追荐,臣所未解,如佛氏好言轮回,不过谓善人死去,上通高明,光齐日月;恶人死去,下沦汙秽,微等虫沙。徒侣不明此旨,反谓诵经设醮,可以超荐灵魂。试思我朝的列祖列宗,功德盖世,何用荐拔?且自国初以来,写经追荐,已不知若干次,若谓未效,是为蔑佛;若谓已效,是谓诬祖,是此两难,教臣如何下笔?就使遵旨撰就,也是一时欺人,不能示后,请右丞为我复奏罢!”至理名言。
速速据实奏陈,适拜住在侧,便道:“吴学士的言语,很是有理。从古以来,帝王得天下,总以得民心为本,失民心便失天下,若徒索虚无,何关实际?梁武帝以佞佛亡国,愿陛下详察!”英宗道:“近有人谓佛教可治天下,难道此言不确么?”拜住道:“清净寂灭,只可自治;若要治天下,除仁义道德外,殊无他法!陛下试想佛教宗旨,无君臣,无父子,无兄弟夫妇,天下若照此通行,人种都要灭绝,还有什么纲常呢!”剀切详明。英宗道:“唐太宗时有魏征,不愧谏臣,卿亦可算一魏征了!”拜住道:“盘圆水圆,盂方水方,有纳谏的太宗,自有敢谏的魏征。陛下能从谏如流,台官中不乏忠臣,何止一臣呢!”英宗道:“卿言甚善!朕当听卿,所有政务,亦愿卿熟虑慎行!”拜住遵旨而退。
越数日,监察御史盖继元、宋翼,奏言铁木迭儿奸贪负国,生逃显戮,死有余辜!应追夺官爵,籍没家赀等语。英宗复问拜住,拜住道:“诚如御史等言。”英宗便诏夺铁木迭儿原官,并一切封赠,又令卫士查抄家产,金珠玉帛,价值累万。于是铁木迭儿的遗党,人人自危,朝思夜想,彼筹此画,遂闹出一场天大的逆案。小子有诗咏道:
芟恶宜如芟草严,胡为奸党未全歼?
须知蜂螫犹留毒,一误何堪再误添!
欲知逆案详细,请看下回便知。
英宗之失德,莫如杀观音保等一事。然观音保等之死,实铁木迭儿父子构成之。元自世祖以来,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相继为奸,累遭显戮。至如铁木迭儿之贪淫忮虐,较阿合马等为尤甚,而乃权宠终身,安死牖下,后虽夺官籍产,而放恣一生,竟逃国法,未始非仁、英二宗之失刑也!拜住专任相职,不可谓不得君,观其任贤去邪,陈善纳诲,亦不可谓不尽忠,然朝中奸党,未尽戮逐,死灰尚且复燃,能保奸党之不肆反噬乎?故本回为英宗君相合传,而褒中寓贬,自有微意,读者可于言外见之,毋徒视作断烂朝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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