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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权仲白说,“在停灵期间闹火灾,那不是亵渎死者吗?你也和我说过了,她和子梁的感情非常好。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那天过来看你,也是一箭双雕,一个为姐姐牵线,还有一个,也是让你做个见证的意思。以后若天威炮泄漏出去,燕云卫追查起来,也有个说辞。”
燕云卫抓人,当然也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如此一番安排,倒能把杨家尽可能地撇清出去了。若是换做别的事,蕙娘说不准还要称赞桂少奶奶办事果断,此时却是恨得不行,因和权仲白埋怨道,“哪有她这样行事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杨善榆的笔记对于后世来说有多重要?别的不说,就说这蒸汽船,早一天倒腾出来,儿子们就能早一天回来,就为了他们杨家的安危,这么宝贵的资料,说烧就烧……”
权仲白看着她笑了,他像是和个孩子说话似的,“你仔细想想,桂少奶奶对兄长的感情有多深厚。她明知道兄长一生的兴趣爱好,就是那一屋子的杂学手稿、玩物机器,先人手泽,他舍得毁坏吗?”
蕙娘猛然一滞,这才明白为什么桂少奶奶要等到整个丧事结束后这许多天才动用这一招:很显然,她是暗中把杨善榆的遗物都已经收藏过了,蒸汽船的笔记,肯定也在被转移的范围之中。
当然,不明不白地问她,桂少奶奶未必会承认,但这份毁坏了就无处可寻的无价之宝,起码还存在于世上,蕙娘心头的阴霾顿时一轻,她露出甜甜的笑靥,才和权仲白说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推测,必须告诉我——”
便觉得身下一暖,伸手一探,这才发觉原来她和权仲白说得高兴,羊水破了都不知道。
连羊水都破得这么随便,这一次生产有多轻松,也不必多提了。权仲白在旁亲自监督产婆,从破水到生产,不过是三个时辰不到,虽然也痛,但要比前两次好得多了。生下来是个女娃,哭声亦十分嘹亮,蕙娘和权仲白都十分喜欢,权仲白虽然口口声声不爱女儿,但真个把女儿捧到手心,又是爱得很,亲自给她剪了脐带。因她是十一月头生的,正是葭月,便起小名葭娘。葭娘论个头,虽然比两个哥哥初生时要小,但哭声却极为响亮,精神十足的,让人喜欢得紧。蕙娘抱着她都舍不得撒手,已和权仲白开始商议着,日后要给葭娘找女婿的事儿了。
新儿落地,自然要四处报喜,张罗洗三等等。当日蕙娘虽然照例没有参与,但据绿松说,外头却是来了满满一屋子人,论诰命少说都是三品,洗三用的大盆里,金银首饰都快填得满了。倒是乐得洗三的婆子满面都是牙齿,只不见眼睛。这些宾客因不是近亲,也不曾进来打扰蕙娘休息,都让她安生地坐月子,倒是当日晚上,绿松领了一个人进来,她带着大大的兜帽,遮去了半边脸。进了屋才把帽子摘下——虽说容颜清减,略有几分憔悴,可不是文娘,却又是谁?
☆、327糊涂
姐妹相见,一时两人却是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文娘方才挤出一个笑,踱到蕙娘身边坐下,探手在炕边摇篮里逗了逗葭娘,轻声道,“上午洗三,我虽然人没有到,但却托绿松也投了一支金簪,好说算是小姨的一片心意吧。”
一句话差点把蕙娘的眼泪都要说出来了,只是月子里一般都忌讳随便掉眼泪,再说,也不想勾得文娘伤感,方才勉强忍住,她望着形容清减的文娘,强笑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在姐姐这里,再不会让你受旁人的欺负了……”
文娘便慢慢地靠到她怀里,蕙娘侧头看她,只见她眼中泪光莹然,唇边却还隐隐带了笑意,似乎并无颓唐厌世之意,便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心底筹谋着如何细问当时往事时,文娘却主动开口道,“现在回来了,从前的事就再别提了……”
她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蕙娘怀抱,一掠鬓发,道,“现在回头想想,我也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王辰亦是个可怜人。姐……您也别为难他,为难王家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想和王家发生什么关系,不论是好是坏都不再想,您也别再追究了,行吗?”
她先发制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难道还能不答应?她也叹了口气,望着神色宁静的文娘,低声道,“你还不明白现在姐姐的本事,和王家掰了也就掰了,想取代王阁老的人难道还少了——”
“姐。”文娘摇了摇头,轻轻地按住了蕙娘的手,“你就听我一次吧,我算是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不能不争一口气,有时候,却不能不学会放手,学会遗忘。过去的是非,何必一定要争出一个结果?这一次,我算是认栽了……连我都不想找回场子呢,您又何必为我强出头?我也不是不想给您带来麻烦,我是真的学乖了,真的忘了,真的已经放下啦……”
这番话,她说得恬静无比,显然发自内心。蕙娘倒觉得眼前这个妹妹有几分陌生了,她松开手,有几分不甘地道,“真放下了,怎么连提都不愿提?”
话一出口,文娘面色就是一变,蕙娘见了,顿时愧悔无极,忙道,“算了,你不想说,那就别说啦,姐姐也不想听这么不快的事!”
“其实,说不快也未必,倒不如说是痛快……”文娘沉默了一会,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王辰把什么事都和我说了……包括,从前那个姐姐的事。这孩子,虽不是我自己打掉的,但仿似却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没了以后,我心里没半点难受,反而还有几分高兴……既然王家是那样的人家,我以后也都不想在他们家呆了。其实,和你说实话吧,知道真相之前,我就觉得这个家呆得,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露出一点笑容,轻声说,“他那个样子,我连挑都没法挑,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公婆待我好得可怕,王辰冷落我了,他们就去催逼王辰,倒好像王辰不是亲生的,我才是他们亲生的闺女。我连个能抱怨的地儿都挑不出来,可心里却好像浸在冰水里,凉透了,找不到一丝活气。后来,你来了山东……催着逼着、用了心机手段,有了孩子……摸出喜脉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他果然是不想要孩子,这些年来,果然是一直在服避子的药材。”
葭娘忽然哭了起来,蕙娘忙抱起她,在文娘的帮忙下,让她在自己胸前吃了几口奶,两人的话题一时便中断了,文娘道,“葭娘如何吃你的奶呢?”
“几个孩子都吃过几天,再去乳母那里的。”蕙娘就和文娘拉了几句家常,直到葭娘吃饱了,又沉沉睡去。文娘方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粉饰太平,不愿深思。其实就是怕一旦细想,便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头几个月,还想保住孩子,防王辰比防贼还紧,就怕他对孩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自己吓自己,吓得吃不香睡不好……后来婆婆回来,看她和王辰说话时的表现,我心里越发是有了猜疑,后来的事,反正也不多说了。等到王辰和我摊牌的时候,我已经在想,就算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我一辈子难道就这样完了?在这么个古怪得要命,连一点温情都没有的家里,把孩子养大了,让他继续受婆婆、王辰的摆布,就算是我的一辈子了?”
她自嘲地一笑,忽而扭头对蕙娘道,“姐,其实咱们也是大哥别笑二哥,你和我比,不过是运气好些,姐夫疼你罢了。说起来,咱们谁不是被祖父称斤论两卖出去的?我现在回头看,倒是看明白了,你肯定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嘿嘿,我没你有本事,价钱也低,只配被卖到王家罢了。”
蕙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娘倒是越说越来劲,她捋了捋鬓发,又叹道,“这样想想,也觉得王辰没那么可恶了,咱们好歹还是女儿,王辰一个男人,还不照样被卖了?卖他的还是亲爹亲妈,他能怎么办?他什么办法都没有……孩子刚没的时候,我还想,我不和他过了,他也别想好过,这些年难道我被他冷待得还不够?我一离了王家,就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可现在想到他,恨和气是真的都没了,留下来的只有……只有可怜,我好歹还有你,王辰呢,一样是被摆布,他还有谁?”
蕙娘虽然仍是满心的不赞同,但如今对王辰本人的恨意,也已经稍微平息,因道,“你和他怎么一样?我要是个男人,有谁如此摆布我,我早掀桌子和他干了……”
说到这里,她也不禁叹了口气,自嘲地道,“罢了,我和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实,真是被那样教大的,要反叛家族,谈何容易。也不是个个都同权仲白一样……就是权仲白,最后不也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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