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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笑了:“丑呵。”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怎么能自私呢?要学焦裕禄呵。”
那是很久以前。是我父亲鼓励她学习焦裕禄的。我还给她读过报上有关焦裕禄以及其他模范人物的报道——在我努力显示自己能够读报的年纪。那时,我只知道幺姑是一个工人,为一个当工人的姑姑骄傲。我不知道她那个工厂那样黑暗,那样狭窄,与想象中的工厂完全不一样,只在湿漉漉的小巷里占用一个旧公馆,有闪闪黄铜门环的黑森森大门,一旦吱吱扭扭张开,就一口把我吞了下去。走廊里垒着一个个横蛮的大货包,随时都有可能垮下来似的,只给昏暗中的男女留下侧身钻挤的空间。被叫做食堂的那间破旧棚子,缩在天井后头的一角,水泥层已经龟裂和剥落,露出了油腻腻的黑土。窗子是用锈铁条钉起来的。案板上有潮乎乎的生肉和生菜味,还有两钵黑黑的东西。我走近才听得嗡的一声,黑色散碎成苍蝇,显露出黑色曾经盖住的两钵米饭。这种钵饭出自蒸笼,因此每一钵饭的硬壳表面还有凹形圆圈,是另外一个钵底压出的,像盖上了一个公事公办的印章。
有几位女工围观这两钵饭,这个端来嗅一嗅,那个凑上去看一看,都收缩着五官,摇头走开。她们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
“馊了吗?”
“臭了。”
“泼远点,老子在这里吃饭。”
“可惜了。一角五分钱呵。”
“快些去喊覃聋子来。”
“你以为她会买?”
“三分钱卖了它,她肯定要。”
“你肯定?”
“嘿嘿,我打赌。只要便宜,狗屎她都会要。”
“那她要发大财了。”
“发财留给哪个?带着票子进火葬场?”
“留给王师傅呵,老王不是对她蛮不错么?”
“哈哈,要死了,你这个鬼!”
有人狠狠地拍大腿,发出了叭叭声。
她们不认识我,即算认识我也不会在乎我,都在快活地议论着幺姑,为大口咀嚼的饭菜增添一点味道,一点兴致。有一张大嘴里闪着一颗铜牙,已经磨穿了薄薄铜皮,露出里面白铅的层面——我一看见它就永远忘不掉了。我觉得那是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全部惊讶和耻辱。
也许她们从来都是这样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找幺姑借钱的时候,借了钱又赖账的时候,支派她去扫地的时候,唤她去倒马桶而她没听见于是对方大为恼火的时候。后来我把这一切告诉老黑,老黑哭了。我不相信她还有如此明净的泪水。她还恨恨地说:真他妈想抢一挺机关枪,给她们一人掏几个洞。
我对幺姑怒火冲天。在那间地板条子此起彼伏的女工集体寝室里,她要我坐她的床,我偏坐对面的那一张。她塞给我饼干,我偏把它们捏得一块块纷纷落地。她给我积攒了很多好玩的木线轴,可以做小车的,也可以把它们竖起来,想象成国王、士兵、强盗什么的,让它们展开大战,我却偏偏把它们弄得乱乱的,滚到床下或屋角去横尸遍地。看见幺姑惊得脸色发白,双手直哆嗦,我还觉得委屈,还觉得不解恨。我太想把她床头那面小圆镜远远地扔到大街上去。
我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
她不无茫然地苦笑,弓着背去洗碗筷,没忘记把一点凉凉的剩菜,小心拨进一个褐色的小瓶子,稳稳地旋好胶木盖,放在床头柜的黑色烘箱上,虔诚地保留着。
她常常用这个小瓶子装着菜,下班后来看望我们,带给我们吃的——比方工厂食堂里打“牙祭”时,有了点猪肉或者咸鱼。
尤其在我父亲死去之后的日子里。
三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这个在履历表上永远与我有着联系的人,总爱东张西望和嘀嘀咕咕。碰上同事来了,朋友来了,老乡来了,包括幺姑来了,他就打发我们出去玩,然后关上大门,在门那边一个劲地嘀嘀咕咕。我怏怏地看着这张门,看着铁门扣以及曾经带有门扣的扣座以及连扣座也没有了的几个锈钉子眼,不知道这间房子换过多少主人,而那些主人是谁。从此我就觉得合上的门都十分神秘——是它们将父辈们关锁得衰老下去的。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一点父亲嘀咕过的事。他逼幺姑与那个男人离婚,教导她一个受压迫的妇女应该如何决裂如何觉悟如何与反动阶级划清界限。当幺姑颈皮松弛鬓丝染白之后,父亲又认真地发现我们与她之间也有着什么界限。比方,他不让我们作文《记一个熟悉的人》一类时再写到幺姑,叮嘱妈妈不让我们再去幺姑那里玩耍。甚至有一年的除夕,幺姑带着一大篮子年货高高兴兴来我们家团圆,父亲硬是让妈妈送她回工厂宿舍去了。那一天我耳朵特别灵,听见了妈妈的哭泣,听见了爸爸对妈妈说的一些古怪字眼,什么“革命”,什么“阶级”,什么“立场”……因为有这些古怪字眼,姑姑就没法在我们家过年了,就只能孤零零地回工厂里去。
但他对我们说:“幺姑今天还要去值班。明天,你们上街可以顺便去看看她。”然后他走出门去,碰上一个什么同事,谈起天气什么的,努力地哈哈大笑。
那个年真是过得让我害怕。而且从那以后,我一见到大人们嘀嘀咕咕,就知道决不会有什么好事。因此我夜里极怕被尿憋醒,极怕起床。因为每次醒来我都在黑暗中听见父母在大床那边低声嘀嘀咕咕什么,并不像我临睡时所见的那样各自忙碌庄重寡言。这非让我做噩梦不可。
但父亲终于还是走了。我本来以为他活得像排比句一样规规矩矩,像大字典一样稳稳妥妥,像教科书那样恭恭敬敬。我以为每个周末之夜他都可以拧开温暖的台灯,抚摸着我依偎在他胸前的脑袋,悠悠然唱上一首《蜀道难》或《长恨歌》——他说是吟,我说是唱。然而他终于去了,留下了家里空空的床位。
我后悔,后悔在那个夏天远行。我居然不知道机关里也有了大字报,居然还邀同学们一起下乡,去那个小山村车水抗旱。我也许早该认真地想一想,为什么近日来父亲晚上总是给我搔背,让我舒舒服服地入睡?为什么父亲突然变得细心,把我的每一本书都包上封皮?为什么父亲会突然关心家里的食品安全,总爱去戳那个老鼠洞?——家里老鼠确实多,常常吱吱地在门边柜下探头探脑,或在屋顶哗啦啦列队奔驰,把什么棉絮、豆腐干、十九世纪史、曹雪芹和语法修辞,吃得津津有味,咬得粉渣渣的,揉挤成一个鼠窝。
这些老鼠早被我们用夹子打死了,家里早已平安无事,但父亲为什么还要去戳那个干枯的鼠洞?为什么还不时叹气,说:“时候不早了。”——什么意思?
我终于没有去细想,以至我背着行李兴冲冲从乡下回家时,一推门,只见抱成一团的幺姑和母亲突然分开,泪痕亮亮地都冲着我瞪大眼:“你爸爸没有去找你?”
“找我?”
“他没有到你那儿去?”
“什么意思?他到我那里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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