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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女女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86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英文、法文、西文、韩文、荷文等。
一
因为她,我们几乎大叫大喊了一辈子。昨天楼下的阿婆来探头,警告我,说我家厨房的下水道又堵住了,脏水正往她那里渗哩。我大叫一声对不起,惊得她黑眼珠双双对挤。我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却无法控制自己,又声震耳鼓地请她坐下来喝茶什么的……结果她终于慌忙把头缩回门外,差不多是逃走。
唉,我总是叫喊,总是叫喊,总是吓着了别人。在餐桌边,在电话筒前,甚至在街头向妻子低语的时候——尤其当着面皮多皱头发枯白的妇人,我一走神,喉头就嘎的一下憋足了劲,总把日子弄得有点紧张,总以为她们都是幺伯,需要我叫叫喊喊地尊敬或不满。
其实,她们几乎都不是幺伯。不是。
幺伯就是幺姑,就是小姑。这是家乡的一种叫法。家乡的女人用男人的称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尊重还是轻蔑,不知道这是否会弄出些问题。正如我不知道幺姑现在不在我身边这件事,对我将有什么意义。已经有无边无际的两年,世界该平静了,不需要我叫喊了。我怀疑眼下我的听力是不是早已衰退,任何声音已经被我岩层般的耳膜滤得微弱,滤得躲躲闪闪。幺姑莫非也是这样聋的?据说她爹的耳朵也不管用,而祖爹五个兄弟中,也有两个聋子……这真是一个叫叫喊喊得极为辛苦的家族。
听不见,才叫喊?还是因为叫喊,才听不见呢?
两年了,世界上还有她遗留下的那双竹筷,用麻线拴着两个头,蒙有一层灰垢,在门后悬挂着,晃荡着,随着门的旋转,不时发出懒洋洋的嗒嗒数声。这就是幺姑永不消逝的声音。记得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寻寻常常地冲着她大吼:“你切了手吗?”我赶进厨房,看见她山峰一样弯曲凸出的背脊,软和的耳垂,干枯的白发,还有菜刀下的姜片小金币似的排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就是说,没有发现地下有手指头。但刚才我总觉得她喳的一声切了手指。当时我正在隔壁房里读着哲学。
她惊了一下:“水就快开了。”
“我是来看看你的手……”
“嗯,就烧热水,洗手的。”
聋子会圆话。她敏捷而镇定地猜译我的声音,试探着接上话头,存心要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是安排得很有逻辑和条理。我无意纠正她,已经这样习惯了,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那声音还在怯怯地继续。已经不是纯粹的喳喳——喳,细听下去,又像有嘎嘎嘎和嘶嘶嘶的声音混在其中。分明不像是切姜片,分明是刀刃把手指头一片片切下来了——有软骨的碎断,有皮肉的撕裂,然后是刀在骨节处被死死地卡住。是的,这只可能是切断手指的声音。她怎么没有痛苦地叫出来呢?突然,那边又大大方方地爆发出咔咔震响,震得门窗都哆哆嗦嗦。我断定她刚才切得顺手,便鼓起了信心,摆开了架势,抡圆了膀子开剁。她正在用菜刀剁着自己的胳膊?剁完了胳膊又开始劈自己的大腿?劈完了大腿又开始猛砍自己的腰身和头颅?……骨屑在飞溅,鲜血在流泻,那热烘烘酽糊糊的血浆一定悠悠然顺着桌腿流到地上,偷偷摸摸爬入走道,被那个塑料桶挡住,转了个弯,然后折向我的房门……
我绝望地再次猛冲过去,发现——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她不过是弓着背脊,埋头砍着一块老干笋,决心要把那块笋壳子也切到锅里去。
我也许是有毛病了。
她瞥见我,慌慌忙忙眨一下眼睛:“开水么?刚灌了瓶,几多好的开水。”
我刚才根本没有问话,与开水毫不相干。在她的心目中,也许我的很多沉默并不真实。她以为我说过这些或那些话,一直把我幻觉着。不过,她是否幻觉过我也有这种漫不经心的自我屠杀呢?
曾经给她买过一个助听器。那时候还很不好买,价钱也贵。我拉着她的手钻过好几辆公共汽车,穿过好几条繁忙的街道,去找这种小匣子。她上街特别紧张,干瘦的手总是不自主地要从我的手里挣脱。要是在车上,没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客中东倒西歪,一到车子起动就会吓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没命地伸开双臂四处抓拉,搜寻着椅子、地板、墙壁等任何可以抓拉的东西。有时胡乱揪住旁边一条挺括的西裤,自然会招来裤子上方的咒骂和白眼。横过街道时,她也不顺从我的牵引,朝两头一张望,就会显出毫不必要的慌乱,拉扯着我往前冲或者往后冲,气力大得足使我偏偏欲倒。有时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见的奔跑姿态,轻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来的一辆汽车叭叭叭地迎头撞去,像要同它拼个你死我活——那种聋子的自信和固执常使司机们吓得半死。我曾经怯怯地寻思:哪一天她真会丧命于车轮之下的。可怜的幺姑。
买回了那种小匣子,她却时常扭着眉头埋怨:“毛佗,没得用的。人都老了,还有几年活?空花这些钱做什么?没得用的。”我说怎么会没有用呢,我测试过的,效果不错。然后过去检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没有打开开关,就是音量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开那么大,费电油(池)呢。”她极不情愿地接受着指导,而且只要我一离开,保准又机灵狡诈地把音量恢复到原状。等到下一次,再来理由十足地重复她的埋怨:“毛佗,没得用的,我说了没得用的。人都老了,还空花些钱做什么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对电油(池),买得几多豆腐。”
在她那里,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们全家都是靠豆腐养大的,一个个长得门长树大。
于是,助听器没有再用,放在她缝制的小小布袋里,深藏于一个当作衣箱的烘箱里。耳塞上有一圈浅浅的污垢,好像还带着一位聋子的耳温。
而我们继续辛苦地叫喊着。
不知道她是怎么聋的,她没有说过。我问父亲,父亲说她小时候大病了一场,一发烧就这样了……什么病呢?病就是病,记不清了。
前辈们总是把往事说得很含糊,好像这就显示了教导孩子和维护社会的责任感,就能使我们规规矩矩地吃完红萝卜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渡船上,在山水间,我才发现往事并非迷雾,而是一个个伸手可触的真切细节。
在一片肥厚的山脉里,有很古老的深绿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据说以前河边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没打劫商船。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伐倒沿江的林木,铰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条谨慎躲闪的官道和车马的通行。又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在这里建起了一道边墙,分隔苗汉两区,图谋阻截匪乱。这道南方的小长城眼下当然已经荒废,只留下几截废墟,一些披着赭色枯苔的砖石,像几件锈物遗落在茅草丛中。还有几条土墩被风雨磨得浑浑圆圆,看上去像牙齿脱落的牙龈。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脸色黝黑,布满蛛网般的皱纹,身体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气也能把她吹倒,一个背篓可以装上三四个这样的体积。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几条裂缝,是一块老木薯上随意砍出的几道刀口——其中有两道红鲜鲜的艳丽,含着混浊的一汪泪水,当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鹰又似人,操着极地道的家乡话,谈了些似乎与幺姑有关的旧事。在这一瞬间,我强烈地感受到家乡是真实的,命运是真实的,我与这块陌生土地的联系是真实的——这有阿婆与幺姑的面容相似为证,有幺姑与我的面容相似为证,有我一走入家乡就发现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脸型等为证。现在我回来了,身上带着从这里流出的血与脸型。
阿婆身边立着一个高大后生,满脸酒刺,大概是她的儿子。真难相信她可以生出一个体积比自己大两三倍的生物出来。
“幺伯么?吾识的,吾识的。”阿婆两道红鲜鲜的缝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几多灵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说她是蛊婆,开祠堂,动家法,逼着你爹爹去点火烧死她。唉,好造孽呵。”
“阿婆,您记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说的……”
“哦,是尹家峒的幺姐么?”
“尹家峒。”
“淑嬃么?”
“是淑嬃。”
“吾也识的,也识的。这团转百十里的姊妹,哪个不识哟。难怪你还与她有点挂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个李胡子么?那个砍脑壳的,又嫖又赌,还骑马,还喜欢喝这个——”她跷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鸦片。“上半年他兄弟回来了,说是从九州外国来,来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视了的。”
我看着她红红的裂缝,那里面根本无所谓眼珠,是泪囊炎,是结膜炎,是日照烟熏……抑或是来自太多往事的辐射,灼得眼球腐烂了?
“她也是没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时候,生不出呵。那时候又没郎中,没医院,就请满贵拿菜刀来破肚子,杀猪一样。可惜,奶崽还是没留下来。她哭呵,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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