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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而上的迷失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94年《读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已译成英文。
一
有些事情如俗话说的: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是回事。所谓“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性算不上人的专利,是一种遍及生物界的现象,一种使禽兽草木生生不息的自然力。不,甚至不仅仅是一种生物现象,很可能也是一种物理现象,比如是电磁场中同性相排斥异性相吸引的常见景观,没有什么奇怪。谁会对好些哆哆嗦嗦乱窜的小铁屑赋予罪恶感或神圣感呢?谁会对它们痛心疾首或含泪欢呼呢?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种类同于氨基丙苯的化学物质,其中包括新肾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情人的身体内燃烧,使他们两颊绯红,呼吸急促,眼睛发亮,生殖器官充血和勃动,面对自己的性对象晕头晕脑地呆笑。他们这些哆哆嗦嗦的小铁屑在上帝眼里一次次实现着自然的预谋。
问题当然没有如此简单。性的浪漫化也是一笔文化遗产,始于裤子及文明对性的禁忌,始于人们对私有财产、家庭体制、人力资源等务实性需求。性的浪漫化刚好是它被羞耻化和神秘化之后一种必然的精神酿制和幻化,放射出五彩十色的灵光,照亮了男人和女人的双眸。直到这个世纪的一九六八年,时间已经很晚了,传统规范才受到最猛烈动摇。美国好莱坞首次实行电影分级制度,x级的色情电影合法上映令正人君子们目瞪口呆。一个警察说,当时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如果想买一份《纽约时报》,就得爬过三排《操x》杂志才能拿到。
避孕术造成了性与生殖分离的可能,使苯乙胺呼啸着从生殖义务中突围而去,旋起一场场快乐的风暴。其实,突围一直在进行,通奸与婚姻伴生,淫乱与贞节影随,而下流话历来是各民族语言中生气勃勃的野生物,通常在人们最高兴或最痛苦的时候脱口而出,泄露出情感和思想中性的基因。即使在礼教最为苛刻和严格的民族,人们也可以从音乐、舞蹈、文学、服饰之类中辨出性的诱惑,而一个个名目各异的民间节庆,常在道德和法律的默许之下,让浪漫情调暖暖融融弥漫于月色火光之中,大多数都少不了自由男女之间性致盎然和性味无穷的交往和游戏,对歌,协舞,赠礼,追打笑闹,乃至幽会野合。这种节庆狂欢不拘礼法,作为礼法的休息日,是文明禁忌对苯乙胺的短暂性假释。
从某种特定意义上说,种种狂欢节是人类性亢奋的文化象征。民俗学家们直到现在也不难考察到那些狂欢节目中性的遗痕。
始于西方的性解放,不过是把隐秘在狂欢节里的人性密码,译解成了宣言、游行、比基尼、国家法律、色情杂志、教授的著作、换妻俱乐部等,使之成为一种显学,堂而皇之进入了人类的理智层面。
它会使每一天都成为狂欢节么?
二
禁限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东西。礼教从不禁限人们大汗淋漓地为公众干活和为政权牺牲,可见禁限之物总是人们私心向往之物——否则就没有必要禁限。再往下说,禁限的心理效应往往强化而不是削弱这种向往,使突破禁限的冒险变得更加刺激、更加稀罕、更加激动人心。设想要是人们以前从未设禁,性交可以像大街上握手一样随便,那也就索然无味,没有什么说头了。
因此,正是传统礼教的压抑,蓄聚了强大的纵欲势能,一旦社会管制稍有松懈,便洪流滚滚势不可挡地群“情”激荡举国变“色”。性文学也总是在性蒙昧灾区成为一个隐性的持久热点,成为很多正人君子一种病态的津津乐道和没完没了的打听癖、窥视癖。道德以前太把它当回事,它就真成一回事了。纵欲作为对禁欲的补偿和报复,常常成为社会开放初期一种心理高烧。高烧者为了获得义理上的安全感,会要说出一些深刻的话,让自己放心的话。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如果吃饱喝足又有太多闲暇,如果他们本就缺乏热情和能力关注世界上更多刺心的难题,那么性解放就是他们最高和最后的深刻,是他们文化态度中唯一的激情之源。他们几乎干不了别的什么。
这些人作为礼教的倒影,同样是一种文化。他们的夸大其词,可能使刚有的坦诚失鲜得太快,可能把真理弄得脏兮兮的让人掉头而去。他们用清教专制兑换享乐专制,轻率地把性解放描绘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教、最高的艺术,就像以前的伪道学把性压抑说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教、最高的艺术。他们解除了礼教强加于性的种种罪恶性意义之后,必须对性强加上种种神圣性意义,不由分说地要别人对他们的性交表示尊敬和高兴。他们指责那些没有步调一致来加入淫乱大赛的人是伪君子,是辫子军,是废物。这样做当然简单易行——“富贵生淫欲”这句民间大俗话一旦现代起来就成了精装本。
这些文学脱星或学术脱星,把上帝给人穿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要求人们承认生殖器就是新任上帝,春宫画就是最流行的现代《圣经》。他们最痛恶圣徒但自己不能没有圣徒慷慨悲歌的面孔。
这当然是有点东方特色的一种现代神话,最容易在清教国家或后清教国家获得信徒们的喝彩。相反,在性解放洪潮过去的地方,x级影院里通常破旧而肮脏,只有寥落几个满身虱子和酒气的流浪汉昏昏瞌睡,不再被公众视为可以获得人生启迪的圣殿。性解放并没有降低都市男女的孤独指数和苦闷指数,并没有缓解“文明病”。作为最早的性解放先锋,舞蹈家邓肯女士后来也生活极其恶化,肥胖臃肿,经常酗酒,胡吵乱闹,不大像一个幸福的退休教母。及时行乐一旦失度,还可能稀释快乐的质量,毁灭家庭的安全,面临冷漠、厌倦、体弱、早衰、吸毒、艾滋病、性变态、无家可归之类可能的苦果。如果有人去红灯区宣言,说只要敢脱就获取了天堂入场券,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性苦恼,进而达到人生幸福至境,这种神经病肯定半个美元也赚不着。
自由是一种风险投资。社会对婚姻问题的开明,提供了改正错误的自由也提供了增加错误的自由。解放者从今往后必须孤立无援地对付自己的性,一切后果自己承担,没法向礼教或社会当局赖账。我们可以为勇敢破禁欢呼。但勇敢就是勇敢,勇敢不是包赚不赔的特别股权。美国的一九六八并不是幸运保险单的号码。倒是破禁者们揣着自己有限的苯乙胺,面对着前后两茫茫的自由,是不是要倒抽一口冷气?
三
对理论常常不能太认真。一个女子找到了一个她的意中人,如果受到对方婉言拒绝,就可能断言对方在压抑自己:你怎么活得这么虚伪呢?你太理智了,你不觉得理智是最可恶的东西,是最压抑人性的东西?世事无常,生命苦短,人生能有几时醉?……
这个女子开导完了,出门碰到一个使她极其恶心的男人,如果被对方纠缠不休,就可能说出另外一些理论:你怎么这样不克制自己呢?怎么这样缺乏理智呢?你只能让我恶心,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人……
这个女子的理智论和反理智论兼备,只是根据情况随时各派其用。你能说她是“理智派”还是“感情派”?同样,如果她心爱的丈夫另有新欢,要抛弃她了,她可能大谈婚姻的神圣性;时隔不久如果是她瞄上了人家的丈夫,婚姻的荒谬性肯定就会脱口而出。你能说她是卫道士还是第三者乱党?
理论、观念、概念一类,一到实际生活中总是为利欲所用。尤其在最虚无又最实用的现代,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中间,理论通常只是某种利欲格局的体现,标示出理论者在这个格局中的方位和行动态势。一般来说,每一个人在这个利欲格局中都是强者又都是弱者——只是相对于不同的方面而言。因此每一个人都万法皆备于我,都是潜在的理论全息体,从原则上说,是可以接受任何理论的,是需要任何理论的。用这一种而不用那一种,基本上取决于利欲的牵引。但这决不妨碍对付格局中的其他方面的时候,或者在整个格局发生变化的时候,人们及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理论面目。比如,一个大街上的革新派,完全可能是家里的保守派;一个下级面前的集权派,完全可能是上级面前的民主派。
这种情形难免使人沮丧:你能打起精神来与这些堂而皇之的理论较个真吗?
纵欲论在实际生活那里,通常是求爱术的演习,到时候与自述不幸、喟叹人生、操弄格言,请吃请喝、看手相、下跪、强迫等手法合用,也有点像征服大战时的劝降书。若碰上恶心的纠缠者,他们东张西望决不会说得这么滔滔不绝。他们求爱难而拒爱易,习惯于珍视自己的欲望而漠视他人的欲望,满脑子都是美事,因此较为偏好纵欲说。就像一些初入商界的毛头小子,只算收入不算支出,怎么算都是赚大钱,不大准备破产时的说辞和安身之处。
他们中的一些人通常不喜欢读书这一类累人的活,瞟一瞟电视翻翻序跋当然也足够开侃。所以他们的宣言总是繁复而混乱,尤其不适宜有些呆人来逐字逐句较真。比如他们好谈弗洛伊德,从他的“里比多”满足原理中来汲取自己偷情的勇气,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正是这个弗洛伊德强调性欲压抑才能产生心理能量的升华,才得以创造科学和艺术,使人类脱离原始和物质的状态。他们也好谈罗兰·巴特、德里达以及后现代主义,用“延异”、“解构”、“颠覆”等字眼来威慑听众,大力标榜自己的自然状态。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罗兰·巴特们的文化分析正是从“自然原态”下刀,其理论基点就是揭示“自然原态”的欺骗性和虚妄性,拒绝这一种统治人类太久的神话。一切都是文本,人的一切都难逃文化浸染。他们正是从这一点开始与传统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割席,开始了天才性的叛逆。用他们来伸张“自然原态”或“人之本性”,哪儿跟哪儿?
有些人从不注意弗洛伊德和罗兰·巴特的差别,不注意尼采和萨特的差别,不注意孔子和庄子的差别,最大的本领只是注意名人和非名人的差别,时髦与不时髦的差别。他们擅长把一切时髦术语搜罗起来,一股脑儿地用上。就像一个乡下姑娘闯进大都市之后,把商店里一切好看的化妆品都抹在自己脸上。这倒是一种pastiche——拼凑,杂拌,瞎搅和,颇有后现代风味,把一张五颜六色的脸作为时代标准像。
四
一直有人尝试办专供妇女看的色情杂志,但屡屡失败,顾客寥落。不能说男性的身体天生丑陋不堪入目,也不能说妇女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冲破礼教——某些西方女子裸泳裸舞裸行都不怕了,还怕一本杂志么?这都不是原因,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个现象只是证明:身体不太被女性看重,没有出版商想象的那种诱惑力。女性对男体来者不拒,常常是男作家在通俗杂志里自我满足的夸张,是一种对女性的训练。
在这一点上,女人与男人并不一样。
有些专家一般性地认为,男性天生地有多恋倾向,女性天生地有独恋倾向,很多流行小册子都作如是说。多恋使人想到兽,似乎男人多兽性,常常适合“兽性发作”之类的描述。独恋使人想到很多鸟,似乎女人多鸟性,“小鸟依人”之类的形容就顺理成章。这种看法其实并不可靠。女性来自人类进化的统一过程,不是另走捷径直接从天上飞临地面的鸟人。进入工业社会之后,如果让妻子少一点对丈夫的经济依附性,多一点走出家门与更多异性交往的机会,她们也能朝秦暮楚地“小蜜”“小情”起来,不会比男人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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