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第二章 第五梦 号外号外(第1页)

第二章第五梦号外号外这是个半阴晴的天气,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时的透露出来。这是四川的春季,已经是很好的天色了。为了旧居的房屋,让雨冲洗坏了,只好暂住在旅馆。无奈一家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这两顿饭,就发生问题。妻又对我说:“这附近没有一点防空设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就颇为可虑。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在空旷而有防空设备的地方赶快去找两间房子。至于要用多少钱,我们倒不必计较。”自搬到这旅馆里来以后,妻始终是皱了眉头子的。我听了这话,想起朋友介绍的新市区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旷岚垭里面。西式的楼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门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树,还簇拥着一丛竹子。树竹之外,还有一片水田。远对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区小巷子里的人,对于这环境,先有三分满意。那是一个六七层台阶的八字门楼,梧桐树的新绿叶子,撒了一片浓荫,把门前罩着。门是敞开的,门框上并没有贴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错误了,踌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据朋友所说的门牌号数,那是对的,而且门上贴有一张金寓的字条,更与朋友所说的相符。我就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对门环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北平与南京的规矩,颇不适用于重庆。我就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这院子是个长方形的,三面白粉墙,东角有两棵枇杷树,西角一棵夹竹桃,鹅卵石面的地,长着浅浅的青苔。上面一带走廊,并排五开间房屋,这更让我满意了,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假如这里有房子的话,决定在这里住下了。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我听他是本地口音,我只得勉强操了下江川话,答道:“贵处有房子出佃吗?”他道:“是哪一位介绍来的?我们并没有出租帖?”我说:“是安生介绍来的。”他有了一点笑容,点头道:“房子是有两间,我们要熟人介绍来的才出佃。阁下是不是姓张?”我说:“是。”他捧着水烟袋,走下了台阶,又问道:“阁下在银行里服务吗?”我心想:这好像就是房东。恐怕不会欢迎穷大措,又含糊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个是字,说出来是很低微,几乎我自己都听不到。他道:“贵处哪一省?”我说:“安徽。”他又问:“府上有多少人?”我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他问道:“府上只有这几个人吗?”说着,眼珠在眼镜里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谎。我说:“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乡没有出来。”他问:“你贵处沦陷了吗?”我说:“一度沦陷的,但已经收复多时了。”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哦”字。我心想我还没成佃客,你已考问得够了。但我依然很客气,向他笑道:“房子在哪里?可以引我看一看吗?”他将手上的纸煤,指了走廊里面东西一间房子道:“就是这个,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过他虽这样说了,倒是捧着水烟袋走上了台阶,引着我到门边,推开了门让我张望。这是西式建筑,房子是前后间,地板油漆得光亮,靠墙一排纱窗,光线也很充足。我完全满意了,就问这房租要多少钱一月?他道:“我们重庆规矩,房子是论季佃的哟。”我说:“我知道,问起来当然是多少钱一个月。”他把左手托了水烟袋,纸煤压在烟袋底下,右手来慢慢的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脸色道:“你看,这里有电灯,你随时搬进来,插上灯泡子就亮了。自来水也在附近……”我说:“我相当满意,但是要多少钱一季呢?”他说:“本来我们不出佃的,这不过是分给朋友住。每间屋子要一百六十块钱一个月,一季三个月,先交,另交押租两个月。”我沉吟了一会,笑说:“两间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进屋子来住了。”

他说:“押租是要退还的。你看看,我们房后面这个防空壕,有多么结实。”我本不想看,这样高贵的房价,根本我无力负担,话不必向下说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问:“在什么地方?是打的山洞吗?”那人满脸是笑容,点点头道:“可以来看看,就在这屋子后崖脚下。”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转过这进屋子,后面又是一进屋子,在他房的后壁就是借石崖当墙。在石壁脚下,开了一个洞门,他开着外面的两扇白木门,扭着洞里的电灯,笑道:“你看吧,全市也不会找到我这样的几座防空壕。不说房租,就光是这座飞机洞洞,我们也可以卖人家五十元一张的防空证。假使府上有四个人,这房子算是白住,不过是出了四张防空证的钱罢了。”他说着,一定要我进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说的,实在是真情。我随他进去看看,这洞也不过丈来深,三四尺阔,除了这是在整个石山里打进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宝贵之处。于是问他道:“你先生就是房东了。”他沉吟了一会子,引我出了洞,熄着电灯,关了洞门,很久才答道:“这房子是我亲戚的,但我能做主。”我这就断定他是房东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房钱可不可以……”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地道川调三个字“没有少!”我们已走到了堂屋里,我虽嫌着房钱过于昂贵,在一切条件上,妻是满意的,在万不能放松的当儿,我找了一点他让步的地位,因问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摇摇头道:“本城的规矩,都是论季吗!”我觉得这房东有包孝肃的人格,铁面无私,只得告辞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依然板着面孔,并不理会我。就在这时,一阵吆唤的声音,破空而至,“号外,号外!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消息。号外号外,日本发生革命,下江日本军队大败的消息!”“买号外,这里这里!”“买号外呀!”立刻大门外,一阵喧哗。先前几声吆唤,送进我的耳鼓,我还是侧了脸静心的听着,等到喊过了两遍,我忍不住了,转身就向大门外跑了去,这地方虽然空旷,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见各屋子门里牵连不断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来,向两个报贩子围着。我抢上了前买得了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水田埂上两手捧着一张号外看。果然纸上茶杯口大的题目:“东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将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说,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来,东京迭被轰炸,日本人民,反战情绪日高。加之海洋封锁加紧,敌国物价腾涨,粮食缺乏,人民已无法生活,前三日,海军被英美荷联合舰队击溃,全国哗然。大阪首先发生民众革命,一部分驻军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风潮波及东京。皇军及军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国骚然。在中国敌军,初尚力守秘密,后以日本广播不断送出消息,敌军下级军官,首先动摇。东战场安庆、芜湖、南京、徐州、杭州敌军,于昨日上午,突然崩溃,纷占舟车,奔赴海口,企图回国。

以上各城郊我游击队伍,由民众欢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击队极多。昨晚少数同志入城侦察,证实敌军大部已退。今晨拂晓,我游击队若干,由中华门向城内进攻。敌军略予抵抗,即溃奔下关而去。晨九时,我大批游击队入城。在城五十万人民,鹄立街头,燃爆欢迎,欢呼之声,上达云霄,并有人民将旧藏之青白国旗,升悬鼓楼,人民见之肃立致敬,有喜极下泣者。我大队正规军已接得命令,赶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庆以上之敌军,南北归路已断,将悉数被俘。”我将这张号外,一口气把它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脊梁上出汗。心里头那一种愉快,立刻我身子就像减轻了几十斤,也好像我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子,我不能平平稳稳的走路,我必须跳着走。我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电线杆上坐着。我也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那张号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们已光复了首都,扬子江上游的敌军,一齐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馆苦闷得不得了,这一下子,可以高兴一阵了。于是拔开两腿,赶紧就向旅馆走。可是没有走到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张先生慢走”。我回头看时,正是那位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推出笑容来,向我点点头道:“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愿减少一些房价,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我说:“好!多谢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来回信。”房东道:“还有一件原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我说:“那更好了,内人一定也满意。”房东说:“我们收复南京了,阁下不回下江吗?”我笑说:“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马上就走。”那房东听说,脸上透着有点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哪有浪样快哟?”我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过十几分钟,又看到几个贩报小孩子,胁下夹着整叠的印刷品,手里飞舞着两张,口内大喊“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随了这叫唤声,街上人也就都围着卖报的纷纷抢着买。

我挤了上前,买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铺的屋檐下,两手捧了看。见那号外上印着两行大题目,“我军又收复镇江常州,华北寇军全部动摇”。再看那本文说:“公布消息,我军收复南京后,残余寇军,大部分乘火车顺京沪线东溃,少数由下关江面,乘轮逃走。镇江常州两处少数寇军,得知南京寇军崩溃消息,已先数小时,截留火车,悉数逃往上海。我附郊游击队,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据可靠情报,平绥线上寇以孤军深入,准备撤退。山西寇军,且已由风陵渡北撤,平津寇军干部,一面搜刮财货,预备万一,一面放出议和消息,以定汉奸之心。华北寇军之总崩溃,其时期亦已来临矣。”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这两次号外,接连看来,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会有什么夸张。果然如此,我为了职业关系,应当首先离川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时,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货公司门口。有一个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这不是张师儿?请进来吃杯茶。”我也认得这人,是在南京花牌楼开小洋货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们快上夫子庙奇芳阁吃茶了。”他也笑容满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账房里去坐。大概是十分高兴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账桌子抽屉,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烟来敬客。我笑道:“拿这样好的烟敬客,也太客气了。”王老板笑道:“烟马上要落价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南京的时候,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请你帮忙。”我说:“那当然。不过你这公司股东很多,都是有办法的人呀。”王老板将脸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开了一步,低声向我道:“我这些伙计,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够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门面,有我自己的主顾,实不相瞒,在四川做了两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点本钱,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这些人合作了。”我说:“你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不应当……”王老板抢着说:“现在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他们在重庆另做了许多外快生意,也没有分过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们的店面子没有了,只有我的。

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们图现成,我不干。”他说到高兴的时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财产都收回来了,昂着头靠着椅背,颇是得意。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弟抢着进来报告,洪老板来了。一言未了,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进来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们也买两千爆竹来放放吧。”说着,见一个胖子,满脸通红,满头是汗,手里拿了呢帽当扇子摇,一路笑着叫着,走了进来。王老板道:“你看到号外了?”洪老板道:“我买了,我都买了。”说着,在怀里掏出七八张号外放在桌上。我们彼此也认得的,我道:“听说也只发过两次号外,买上许多做什么?”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许多卖号外的,我就忍不住买上一份。我们可以回老家了,花这两个钱,不在乎,不在乎!”王老板笑道:“你倒来得快,马上就决定回老家了。”洪老板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讲个早晚市价不同,自然要抢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还没有决定。以后我们要做建国事业,应该投资到农业工业上去。做商人总是一个剥削分子,在生产和消费的两者之间弄钱。说厉害一些,和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取了一支香烟,昂起头来吸着。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个做老板的人,会懂得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两语抵住着,只望了他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烟来吸。王老板将身子摇摇道:“张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觉悟了。以后我们……”门外又突然发出一种上海腔道:“陶然阿在里向?今朝格号外,阿看见?真来得痛快。

格转小东洋败得个邪行,真是晤拨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随了这话,一位八字胡须光头的人,走了进来。虽然是个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蓝湖绉夹袍,两只袖子,反卷了里面白袖衫子一截袖头在外。王老板笑道:“刘老板又有好题目吃老酒了。”刘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经事体,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货,大概值五万洋钿,要是货运来拉。阿拉应该到仔汉口哉!阿是要触霉头?耐阿有啥法子好想?”这位老板,不折不扣,说一口宁波腔的上海话,嗓门来得特别大,把全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王老板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呢?你再打个电报去,定洋上吃点亏,把货退了就是了。”刘老板以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边坐下,向我道:“格种法子,大家才会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国人蛮讲信用个,定洋向来先拨三分之一。要退货,定洋勿会退回几花来。所以阿拉勿情愿格样做。”我笑道:“为了庆祝胜利,刘老板就牺牲一点吧。只当你挣几十万洋钱当中,少挣一点。”王老板道:“几十万?他做的是五金电料生意,不到一年,挣了二三百万了。”

刘老板笑道:“勿听俚话。俚自家倒发仔好几十万哉!”说着,很诚恳的望了王老板道:“规规矩矩,耐阿可以打一个电话拨秦科长,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来里。公家愿意退脱仔,格笔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垫出去格,将来公家划上一笔,问题就了结末哉。秦科长和阿拉来来往往,做仔几十万洋钿生意,俚腰包里向有几花,大家才明白。格转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区盖洋房子哉!格点小事体,俚总可以帮帮忙。自然,阿拉还有条件……”他说的时候,王老板只管向他丢眼色,禁止他向下说。无奈他放开嗓子,说得十分高兴,哪里收得住。王老板只好向他笑说家乡话道:“格位张先生,是报馆里向格人,拨耐刘老板格种闲话,在报浪登出来,阿要难为情?”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样开玩笑。”这一下子,把刘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胡子。我只好站起来笑道:“你们谈生意经吧,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王老板跟着我后面,送到店门口来,笑道:“那刘老板是个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话。”我点点头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声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参加。”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话!”王老板道:“说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话。

我们几个朋友,原包了一只小火轮,专跑嘉陵江几个码头,现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们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给人家坐。现在谁不赶着想回下江,这一定是可以挣钱的事。新闻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绍一下。我把这只船专门做新闻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无论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说着,他伸手拍了两下胸。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话,街上一阵喧哗,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丛里,有几辆大卡车,慢慢的移动着,车子上竹竿跳了长短白布横披,有的写着“抗战胜利”,有的写着“公理战胜”,有的写着“民族解放万岁”。又有十几根长竹竿,全绕着爆竹,直挑过人头上去燃放。车上男女,打着锣鼓,带笑带嚷,一嚷身子一耸。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头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围着车子,狂笑。有几对男女,索性牵着手在人丛里跳舞。我心里想着,这一切举动,都是心理上一种反应,虽日过分,其实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着想,忽然人丛中有一阵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好哕,回家哕!回南京哕!”随着这声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着一头短发,半敞着一件大袖黑绸旗袍的胸襟,在人丛里跳跃。她操了一口纯粹的南京土腔,见人就拉着手。我心想,这老太太有点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谁知她竟扑了我来,两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哕!回南京哕!”这一声乖乖,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这时,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须的老绅士,带了一位摩登少妇,观看热闹。他见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边的那位年轻太太,更笑得前仰后合,闪在老爷身后。可是那位疯老婆子已经奔上街心了,却又回转身来,斜刺里直扑了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并未提防,她两手猛可的一下,将老头肩膀搂住,咄的一声,尖出嘴来在老头子左腮上亲了一下。接着两手捧了老头子的头,向怀里一拖,咄咄咄一阵响,又在他脸腮上,鼻子上,额角上,乱吻了一阵。当然,时间比较长些,这位老爷,就连连的推了几下,没有把她推开。直等她工作完了,她两手一扬,又喊着:“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边,气得两眼笔直,周身发抖,一个字哼不出来。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边笑我的人,移转了视线,一齐对着这两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对于这两位,本可以报复一下。不过我想着,这空气太紧张了,应该找一点小笑话来松懈一下子,就随他去吧。好在这马路上,又来了一群学生,各人手上举着纸旗子,口里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众,随了这歌声,热烈的鼓了掌。我就借着大家那起哄的劲儿,随了拥过马路的一阵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热闹的街市。

自我到重庆来以后,很经过几次大节令,没有看到街上有今天这种热闹,繁荣的马路,都让来往的人,挤得满满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见一片黑点,在街头上浮动。断续爆竹声里,一阵一阵的涌起着人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是远处听着海潮,又像是近处听着下起掀天大雨,我心里想着,这是全市民众高兴的一天,在这人潮中,谁对谁闹点小乱子,都不足介意。这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吧,于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地移着向前。不多远,看到两个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夹着那个老疯妇走回来。她两手虽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还不肯安静,一步一声,口里依然喊着,回家了,回南京了。我闪在一边,看这疯妇过去,倒为之默然,觉着她这一个剧烈的反映,决不是偶然的。于是我就把这问题扩大起来,这满街上人山人海的民众,岂不是一种反映?再把这些人,每一个个别的观察起来,当然也不外乎是一种反映,正这样看出了神,带了思索走路,却有一张报在我眼前一扬。看时,半空里飘飘扬扬,正飞舞着传单。我以为这是哪家报馆,又在散着胜利的号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样,在别人头上抢过来一张,看时,前面一行大题印着“预言果然全中”。我想,这是哪个报馆里编辑先生闹新花样,在号外上,竟会印着这样卖关子的题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战必胜,及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举出确切简单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师传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运,至今年告尽,于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败论专书一本问世。今日号外与该书所言‘将来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对国事推算精确,对个人穷通天寿之推算,其能丝毫不爽,更可待论?兹值抗战胜利,凡我同胞,均当有一种做新国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从者可速来本命馆问津。山人为庆祝胜利起见……”我噗嗤一笑,把传单丢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着,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说过这种话的,难道就不应当表白一番?我这样想着,我面前就站着一个人。长袍马褂外,在纽扣上挂了一只特等机关的证章,叫了一声老张,满脸是笑。

我看他面团团的,带了红光,嘴唇上有胡无须的,带了一点黑影,神气十足。我仔细看那人,有点熟识,却又不敢相认,因为把他的姓名忘记了。他见我犹豫的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几年不见面,就不记得了吗?”我笑说:“原来是沈大哥,难为你倒记得我,我常在报上的要人行踪里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会在大街上走。今天怎么没有坐汽车呢?”天虎不答复我这一问,他又问道:“我的预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我三年来得意之笔,你应该佩服吧?你看,现在日本败了。明后天我又要发表两篇惊人的论文你看!”我笑着说是。他道:“你来四川五年。现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来了多久?”天虎道:“我来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庆。田处长说,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们三人在重庆。”我说哪个田处长?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我说:“你们常见面吗?”

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坏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这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

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的,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是更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黄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还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做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多。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的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正写“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着“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沈天虎也不会有这样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

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刚一进门,有人迎了我笑道:“密斯脱张,消息很好呀!”说着,伸手和我握了一握,原来这是老友牛博士。他穿了一套笔挺的西服,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细呢大衣。身后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脸上胭脂涂得红红的,绞丝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露出领子里一幅大花绸绢。牛博士便向两下介绍道:“这是密斯脱张,这是琳琅姐。”琳琅听到密斯脱张上面,并没加以处长司长的形容词,只淡淡的向我一点下巴。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个躬,因为她是话剧明星,我早已久仰了,但也不敢对她久看,因向牛博士道:“达克透牛很忙,有工夫到此地来玩?”他道:“不,我临时要在这里找间房子,准备一夜的工夫,写好一个剧本,今天不过南岸了。”我说:“这样急,一夜要赶起一个剧本来?”牛博士道:“我们定下星期六起,作为庆祝胜利戏剧周。抗战以来,我对于宣传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后方的大都市,我都跑遍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我所学。

这一周戏剧,要结束我这三年以来的生活了。”他说着这话,把头微微昂起。我道:“达克透牛,又要跳出政界来了?”他摇头道:“唉!难说。我实在无意做官,我不必提此公是谁,你也知道。某部长他少不了我。”说到这里,牛博士就透着得意,正要跟着向下说,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说:“阿根来了。”随着这话,一个勤务兵装束的人,走来面前站住,牛博士皱了眉道:“找了你半天,哪里去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十元钞票,交给他道:“到糖果公司去买一盒糖果来。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你知道吧?”阿根说知道。琳琅道:“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块钱一盒,今天减价了,可以打个八折,不要糊里糊涂。”阿根道:“是,还买什么吗?”琳琅道:“买一盒鸡蛋糕,买一听纸烟,钱不够吗,你先垫上。”牛博士又掏了一张钞票交给阿根道:“索性带些水果回来。”我有点不愿意看这种情形,和牛博士告辞而别了。身后有人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我回头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席吧。”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做什么?”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给我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吧。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我笑说:“呵!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在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了他夫人。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吧,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我吸了一口凉气,望了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家里卖了田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是小人的机会,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运。”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

次元掠夺者  陛下坚强(1v2)(小妈+伪骨科)  [综漫同人]我妻家传统艺能  [综同人]我见青山多妩媚  反派a装o后总是装惨(穿越)  甜哄  忘情水(敏若)  [综漫同人]横滨文豪今天写作了没  八十年代军婚宠妻  【ABO】无处可逃  蚀骨欢宠:总裁小叔求放过  娇宠(作者:榶酥)  陌以北归  花瓶女配养娃手册  金玉良颜  带球跑后,我吃软饭吃撑了  攻心为上,老公诱妻成瘾  [综英美]完全追蝠手册  嗨,国民校草  夜帝你女人又闯祸了  

热门小说推荐
腹黑竹马:小青梅,吃不够!

腹黑竹马:小青梅,吃不够!

乖,给我。不要!这是原则问题!某吃货少女抱着一大堆零食誓死不从。他唇角带笑我做了二十八道菜。她冷静的上缴所有零食,嗲声嗲气亲爱的!你比零食重要!他是冷面的腹黑总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厨艺技能满点,追妻路上拿着锅铲遥遥领先。而把他改造成这样的小丫头采访中,她郑重其事我要吃一吨小龙虾!记者???跟谁说…如果您喜欢腹黑竹马小青梅,吃不够!,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电影救世主

电影救世主

我们在地球两千五百年的流浪航程中掌舵我们在怪兽入侵的世界里驾驶机甲我们在病毒横行的世界中拯救人类我们在丧尸病变的都市里再造一方净土我们在天灾肆虐后的蛮荒中寻回文明茫茫汪洋之上,张天元获得了一座岛屿,从此成为领主游戏的玩家之一。他看着自家这个可以打开电影世界传送门的基地,不由陷入了沉思。如果他能从2012带过来70亿人,再从流浪地球带过来35亿人,那他是不是赢定这场游戏了?如果您喜欢电影救世主,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三国之神兽奇兵

三国之神兽奇兵

穿越了,方莫一觉醒来回到三国,变成了一条狗,然后发现自己有一个金手指,开辟领土,就能获得各种恐怖的兵种。这下,方莫可就站起来了。虎豹骑?不好意思,我真的能驱虎逐豹!白马义从?不好意思,我有白蛇阵。西凉铁骑?能打的过一群拿着狼牙棒的金刚?吕布?别闹了,你连一个金刚都打不过!至于智谋?我的天,你不会以为一群猴子能为了几根破香蕉就背叛我吧?ps前面由于主角没有领地,所以这是一本慢热的书。ps2由于词汇原因,这注定不可能是史实正剧,很多好词都是三国之后,没办法,只能用了。你们要跟我计较,我也没法。如果您喜欢三国之神兽奇兵,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抢救大明朝

抢救大明朝

朱慈烺此贼比汉奸还奸,比额李自成还能蛊惑人心!闯王李自成立马虎牙山,遥望东南,感慨万千。慈烺此子忤逆不孝,奸诈凶残,简直是曹操再世,司马复生,让他当了皇帝,全天下的逆贼奸臣刁民一定会想念朕的!大明崇祯皇帝于明孝陵前,痛哭流涕。我冤枉啊!我洪承畴真的不是朱贼慈烺的内应,我对大清可是一片忠心啊!大清兵部...

写手的古代体验手札

写手的古代体验手札

如果您喜欢写手的古代体验手札,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我在东京教剑道

我在东京教剑道

穿越到了1980年的东京葛氏区,继承了道场,父母双亡,有妹有房,但是存款快见底了,学生没有,怎么办,急,在线等。算了,不管了,快乐就完事了。面对疾风吧!如果您喜欢我在东京教剑道,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每日热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