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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自朝至暮
在这幽暗的山谷中,环境是像一条宽大的长巷,几阵疏风,一片淡月,在这深夜,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低徊滋味。遥望山谷的下端,在一丛房屋的阴影中,闪动着一簇灯火,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平常,白太太在小菜里都舍不得多搁素油,于今却是在这样深夜,明亮着许多灯火,这就不吝惜了。他有了这个感想,也就对太太此类主妇,有背择友之道。他心里这样一不高兴,人就在这廊上徘徊着。接着那里灯火一阵晃动,随即就是一阵妇女的嬉笑之声。在夜阑闻远语的情形之下,这就听到有一位太太笑道:“今天可把您拖下海,对不起得很。”这就听到李太太笑了道:“别忙呀!明天咱们再见高低。”又有人道:“把我这手电拿了去罢!别摔了跤,那更是不合算。”这么一说,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败而归,且在走廊上等着。山路上有太太们说着话,把战将送回了家。李南泉立刻把屋子里一盏菜油灯端了出来,将身子闪在旁边,把灯光照着人行路。路上这就听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啦,老李,你们先生实在是好,给你候门不算,还打着灯亮给你照路呢。”李先生笑道:“这是理所当然。杨太太,你回家,没有人给你候门亮灯吗?”杨太太笑道:“我回家去,首先一句话,就是报告这件事情,让他跟着李先生学。”李南泉道:“好的,晚安,明儿见。”那路上两三位太太笑道:“双料的客气话,李先生真多礼。”
李太太觉得在牌友面前,得了很大的一个面子。而且先生这样表示好感,也不知道用意所在,便走向前伸手接过灯,笑道:“你还没有睡?”李南泉没有答复,跟着进了屋子,自关上了门。李太太又向他笑道:“今天晚上的玉堂春,唱得怎么样?”李先生还是不作声,自走进里面屋子去。李太太拿着灯进来,自言自语地道:“都睡了?”李先生已在小床上睡下,倒是插言了,因道:“还不睡。今天三十晚上,熬一宿守岁?”李太太却不好意思驳他,搭讪着在前后屋子里张望一番,因道:“挂球的时候,你就回来了?”李南泉道:“戏不唱了,我不回来?我摸黑给人家看守戏馆子?”李太太望了他道:“你这是怎么啦?一开口就是一铳。”李南泉闭了眼睛躺着,沉默了两分钟,才睁开眼道:“你没话找话,一切是明知故问。”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没话找话,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铳我。你这个人说来劲就来劲。在走廊上还是有说有笑,一到屋子里,就不同了。你是……”她没说下去,忍着又笑了。李南泉道:“你是说我狗脸善变。”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说,夜已深了,别吵吵闹闹地惊动了邻居。”李南泉道:“对了,你们那样灯火辉煌,一路笑着归家,简直行同明火执杖,还说别人惊动邻居。”李太太道:“我说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赖地拉了去,我晓得回来了,又要受你的气。真是犯不上。好啦,我们都明火执仗了。”
李南泉道:“你这话简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赖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赖拉你去寻死,你也只好去寻死吗?”他说着这话时,觉得理由充足,随着说话的姿势,坐了起来。李太太含着满脸的笑容,点了头道:“睡罢!算我错了。还不成吗?”他问道:“算你错了?”李太太还是笑,因道:“不,我简直错了。睡罢!说不定明天又得闹大半天警报。”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软口软,大概输得不少。把这输的钱买只鸡来煨汤,大家进点儿养品,那不好得多吗?唉!”他叹了一口气,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来已看到窗外的山峰,是一片太阳。漱洗完毕,端了一杯茶喝,心里在筹划着,今天有警报怎样去补救这浪费的时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阴丹士林大褂,露出两条光膀子,左手带着老式的玉镯子,右手带着新式的银镯子,手里举起一把蒲扇遮太阳,老远就问道:“李先生不在?”李南泉隔了窗子点头道:“保长太太,今天刘保长派你一趟差事?”保长太太走进来点着头道:“我特为来请李先生帮一忙。昨夜里不是完长公馆到保甲上来找人修路吗?搞得我们一夜没有咽觉,天亮都没有亮,喝了一顿吹吹稀饭,就去了。这样当差,还有啥子话说?去了,又不要我们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家私上山。听说,展完了家私,还要带人到南岸去展。警报连天,朗个去得?”
李南泉笑道:“保长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讲情吗?”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们去说一声,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家私,他一定要卖个面子给你。二天叫刘保长和你多帮忙,要不要得?”她究竟是位保长太太,在这地方,不失是个十三四等的官家。虽然是求人,那态度还是相当傲慢,摇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镯子,只管将蒲扇招着,说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这也无须和他客气,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纸烟,擦了火吸着。喷出一口烟来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来一支?”说着把桌面的纸烟盒子一推。保长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吗?我们还吃不起咯,包叶子烟吃。我扰你一根根。”说着,她就自取烟吸了。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叹口气道:“该预备逃警报了。”保长太太道:“李老太爷,去一趟吧?你不看刘保长的面子,你也可怜可怜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烂筋筋,别个不招闲,你李老太爷是热心人吵!这样大热天,他完长公馆,有大卡车不展家私,要人去扛。就不怕警报,一天伙食也垫不起呃。说不定遇到抓壮丁的,一索子套起,我们当保长的,对地方上朗个交代?”李南泉道:“真的,为什么他们不用卡车搬东西,要人去扛?完长公馆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问问王副官。”
他这样说了,看了看刘保长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爷,这是朗个说法?王副官在完长公馆办公,你不到完长公馆去。朗个看得到他?”李南泉道:“我们一路去。我在山脚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请下来。”她喷出一口烟,摇摇头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没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现在要去求他,请他下山来,那是空话。”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保长太太,你这话有点欠考虑。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该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么副官。若是军队里的副官,是你们四川人说的话,打国战的。若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说那个人骨头堆起来的完长公馆,在那山顶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她见李先生变了脸,这就站起来道;“李老太爷,就是嘛!我叫乘滑竿来抬你!”李南泉道:“抬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来。”保长太太看他脸上没一点笑容,觉得不容易转移,只好用个步步为营的法子,答应陪他一同走。两人走着,她说了不少的好话。经过山下镇市,还买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级的王花牌纸烟奉赠。走到完长公馆山麓下,抬头一看那青石面的宽阶,像是九曲连环,在松树林子下,一层层地绕了弯子上山。山坡尽处,一幢阴绿色的立体三层大楼,高耸在一个小峰上,四周大树围绕。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乱石堆里响了过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对峙,半山腰里,一线人行小路,在松林里穿过,看行人三五,在树影里移动,他不觉叫了一声好。
保长太太,倒不知道他这声赞美从何而来,便搭讪着道:“李先生,你们在下江没得坡爬。到我们这里来,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国战了,回去走路有力气。”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山坡上走。李南泉就在路头一块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长太太,我们有约在先,我是不上这山顶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气,我还留着回头跑警报。你上山去请王副官,我在这里等着。”保长太太见他不受笼络,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来呢?”李先生笑着操了句川语道:“我不招闲。”她倒没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抬头看看山顶那洋楼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动,她道:“李先生,你看,他们不都在那里?”她这样一句叫着,惊动了路口上的守卫。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守卫的卫兵照例是在松树林子里睡觉。这时,两个人背了枪从树下走出来,一个瞪着眼喝道:“干什么的?”她道:“我是刘保长家里的,有公事见王副官。”卫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罢!不要在这里哕唆。”刘保长太太在保上很有办法,到了这里来,她就什么智能都消失了。缓缓地走下坡子,来到李南泉面前,轻轻地道:“见不到人,朗个办?”李南泉笑道:“这还是在山脚下呢,若再走上去,钉子有的碰呢。还是那话,我不招闲。”保长太太道:“我到公路上去过,都不在公路上,哪里去找?”正说着,有一乘滑竿从山河的大桥上抬过来。这座桥也是完长公馆建筑的。在两排高山的脚下,一道石桥,夹着铁栏,横跨过峡中的激流,气势非常。
假如不讲人道,坐滑竿游山,那是适意不过的事。尤其是在这深山大谷里,走过这座跨过急流的河道;那是最适意的一个路段。那王副官天天由这里经过,大概对于烂熟的风景,已不怎么感到兴趣,伸了两条腿,踏着绳吊的软踏脚,仰卧在滑竿上。他手里还拿了根手杖,挺在空中指东划西。这种姿态,根本就不能引起人的好感,李南泉站到一边,故意背了身子去看风景。保长太太叫了起来道:“王副官来了。”王副官在滑竿上喝道:“你叫些什么?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保长办公处?”保长太太满脸是笑的迎着道:“不是我一个,李先生也在这里来看你。”王副官道:“哪个什么李先生?”李南泉听了,早是一阵怒气向胸口涌将上来。心想,这小子!怎么这样无礼?回转身来望他时,他的滑竿抬到了近处,已看清楚了人,这就把手杖敲着轿杆子道:“停下停下。”滑竿从轿夫的肩上放下了。他一跳两跳向前,望着南泉道:“啊!是老兄。我上次送了两张纸去,请你给我画一画,写一张,怎么样?直到现在,你还没交卷呢。”李南泉道:“纸还存在舍下,没有敢糟蹋。”王副官抬起手上的手杖,敲着面前的一棵老松树的横枝,满身不在乎的样子,因道:“我当然是要你画,过两天,我先把润笔送了过去。”李南泉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和许多乡下人说情来了,那就犯不上得罪他,因道:“你阁下晓得,我是不卖字画的。我有点事情受人之托,来有个请求。你若是答应了,我今天就交卷。作为交换条件。”
王副官笑道:“你老兄的脾气,我知道的,一不借钱,二不找事,有什么交换的条件?请说罢。”李南泉对保长太太指了一指道:“你看,我是和她一路来的。多少应该与保甲上有关。”王副官将手杖在地面上画着圈圈,因道:“你说的是找老百姓修公路的事?这个,我们倒不是白征他们工作,每人都给一份工资。只要保长不吞没下去,他们并不会吃亏的。实不相瞒,钱经过我的手,我有个二八回扣。李先生的面子,你那甲上的扣头,我就不要了。戏台上的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规矩。”李南泉笑道:“先生误矣,我还会打断你的财喜吗?刘保长太太说,你们征的民工,不修路了,要到南岸去搬东西。大家觉得有卡车不用,拿人力去搬,这是一件太不合算的事情。而这几天,不断闹警报,在南岸遇到了空袭,他们也找不着洞子。”王副官听说,打了个哈哈,将手杖指着保长太太,笑道:“你别信她胡说。到南岸去搬东西,是有这件事。可是去搬东西的人,让他们坐卡车去。也并不是要他们把东西由南岸搬到这里来,只是要他们由船上搬上卡车。”李南泉道:“在南岸找码头工人,不简便得多吗?”王副官笑了一笑,望着他道:“办公事都走简便的一条路,我们当副官的,喝西北风。”李南泉这就明白了。他是将修路的民工调去搬东西,把这笔搬东西的工资轻轻悄悄地塞进了腰包,而且他还是公开地对人说,可见他毫不在乎。于是他也笑了一笑。
王副官道:“李兄,你这一笑,大有意思。请教!”说时,他将手杖撑了地面,身子和脑袋都偏了过去,李南泉怕是把话说僵了,因笑道:“我笑你南方人,却有北方人的气概,说话是最爽直不过。你自己的手法,你完全都说出来了。很可佩服。”王副官笑道:“原来你是笑这个。我成天和北方人在一处混,性格真改变了不少。你不见我说的话,也完全是北方口音了。”南泉笑道:“那末,我就干脆说出来了。可不可以别让我那保的人到南岸去搬东西?”王副官把手杖插在地上,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踌躇着,立刻不能予以答复。那位保长太太,深知王副官踌躇点所在,便上前一步,点着头道:“王副官,我说句话,要不要得?”王副官瞪了眼望着她道:“你说罢。”她道:“我们保甲的人,情愿修两天路,不要钱。”王副官道:“你能作主?”她道:“哪个龟儿子敢骗你。说话算话。不算话,请你先把我拿绳子套起走。”李南泉笑道:“我对她有相当的认识。刘保长是怕太太的,老百姓又是怕保长的。保长太太说不要工资,我想也没有哪个敢要工资。”王副官听了这话,脸上算有点笑意。她还不曾说话,半山腰上有个人大叫道:“是老王吗?快上来罢,有了消息了。七十二架,分三批来。”王副官道:“他妈的,这空袭越来越早,才八点多种。”回头望了刘保长太太道:“快有空袭了,反正南岸去不成。解除了再说罢。夫人今天没走,我得去布置防空洞。”说着,望了扶着轿杆的滑竿夫,说:“走!”
李南泉道:“保长太太,对不起,我不能管你们的事了。你听见没有?敌机来了七—卜多架,我得回家去看看,帮着家里人躲警报。”他也不再管她,立刻转身就向家里走。果然,经过小镇市时,那广场上的大木柱子,已经挂了通红的大灯笼。镇市上人似乎也料着今天的空袭厉害,已纷纷地在关着铺门。李南泉想顺便到烧饼店里买点馒头、烧饼带着,又不料刚到店铺门口,半空里呜呜的一阵怪叫,已放了空袭警报。回头看那大柱上,两个红球,在那大太阳底下照着,那颜色红得有点怕人。这点刺激,大概谁都是一样地感觉到。烧饼店里老板已是全家背了包裹行囊出来,将大门倒锁着,正要去躲空袭。这就不必开口向人家买东西了。待得自己找第二家时,也是一样在倒锁大门。躲警报的人们,又已成了群。大家拉着长阵线,向防空洞所在走去。熟人就喊着道:“李先生,你还不回去吗?今天有敌机七批。”他笑答道:“我们还怕敌人给我们的刺激不够,老是自己吓自己作什么?已经挨了四五年的轰炸,也不过这么回事,今天会有什么特别吗?”他说着还是从容地走回家去。隔了山溪,就看到自己那幢草屋里的人,都在忙乱着。那位最厌恶警报的甄太太,手里提了两个包裹,又扶根手杖,慢慢走上山溪的坡子。她老远扬了头问道:“李先生,消息那浪?阿是有敌机六七批?警报放过哉!”李南泉笑道:“不用忙,进洞子总来得及的。”甄太太操着苏白,连说孽煞。
李南泉笑道:“不要紧,有我们这里这样好的山洞子,什么炸弹也不怕。”说到这里,李太太带着一群儿女,由屋子里走出来了,笑道:“你今天也称赞洞子,那我们一路去躲罢。”李南泉回到走廊上,笑道:“对不起,今天我还得和你告一天假。什么意思呢?那本英文小说,我还差半本没有看完呢。带着英文字典……”李太太也不等他说完,将一把铜锁交到他手上,因道:“我走了,你锁门吧,空袭已经放了十分钟。你要游山玩水的话,也应当快快地走。”说毕,连同王嫂在内,一家人全走了。今天是透着紧张。吴春圃先生一家,也老早就全走了。他走进屋子,在书架上乱翻一阵,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说。转个念头,抽了本线装书在手,不想刚刚要找别的东西,半空里“呜呀”,已放出了悲惨的紧急警报声。家里到目的地,还有二三十分钟的路,倒是不耽误的好。捏着那本书,匆匆出来锁了房门。就在这时,远远的一阵嗡嗡之声,在空气中震撼。那正是敌人的轰炸机群冲动空气的动作。再也不能犹豫,顺着山麓上的小道,向山沟里面就走。今天特别匆忙,没有带伞,没有带手杖,也没有带一点躲警报的食粮和饮料。走起来倒还相当便利。加紧了步伐,只五分钟工夫,就走出向山里的村口。但走得快,恐怖也来得快,早是“轧轧轧”一阵战斗机的马达声,由远来到头上。他心里想着,好久没有自己的飞机迎击了,今天有场热闹。
他这样想着抬头一看,两架战斗机,由斜刺里飞来,直扑到头顶上。先听到那响声的刺耳,有点奇怪,不是平常自己战斗机的声音。走到这里,正是山谷的暴露处,并没有一棵树可以掩蔽,只好将身子一闪,闪在山麓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下。飞机飞来比人动作还快。它又不大高,抬头一看,看得清楚,翅膀上乃是红膏药两块图记。他立刻将身子一蹲,完全闪躲起来。偏是这两架敌机,转了方向,顺着这条山谷,由南向北直飞重庆。看那意思,简直要在这山谷里面寻找目标。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更贴着山壁。在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正有七八位,他们同样地错误,以为这战斗机是自己的,原来是坦率地走路,及至看到了飞机上的日本国徽,大家猛可地分奔着掩蔽地点。有人找不着地点,索性顺了山谷狂跑。蹲在地上的人就喝到:“蹲下蹲下,不要跑。”有的索性喊着:“你当汉奸吗?”就在这时,前面两架敌机过去了,后面“呼呼呼”,战斗机的狂奔声随之而来,又是两架战斗机,顺了山谷寻找。咯!咯!咯!就在头顶上,放了阵机关枪。李南泉想着,果然是这几个跑的人惹下了祸事。心里随着一阵乱跳。好在这四架敌机,在上空都没有两三分钟。抬头看到它们像小燕子似的,钻到北方山头后面去了,耳朵里也没有其他的机声,赶快起身就走,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线装书,书面和底页,全印着五个手指头的汗印。
那蹲在地面上的几个行人,也都陆续站了起来。其中有个川人道:“越来越不对头,紧急刚才放过去,敌机就来到了脑壳上。重庆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烂,还打啥子国战哕?”这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穿阴丹大褂,赤脚穿草鞋,手里倒是提了一双黑色皮鞋,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纸伞。在他的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绅粮一。他后面跟着两个青年,都穿了学生制服,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辈。这就有个答道:“朗个不能打?老师对我们讲多了。他说,空军对农业国家,没得啥子用,一个炸弹,炸水田里一个坑坑,我们没得损失。重庆不是工业区,打国战也不靠重庆啥子工业品。重庆炸成了平地,前线也不受影响。”那绅粮道:“那是空话。重庆现在是战时首都嘛!随便朗个说,也要搞几架驱逐机来防空。只靠拉壮丁,打不退鬼子咯。壮丁他会上天?老实说,不是为了拉壮丁,我也不叫你两个人都进学校。你晓得现在进学校,一个学期要花好多钱?”李南泉听了这篇话,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大的青年,回过头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躲警报。你老兄怎么认得我的?”青年道:“李先生到我们学校里去演讲过,我朗个不认得?刚才你叹口气,觉得我们的话太悲观了吧?”李南泉道:“我们的领空,的确是控制不住。但这日子不会很久,有办法改正过来的。”
那青年道:“报上常常提到现在世界上是两个壁垒,一个是中美英苏,一个是德意日。李先生,你看哪边会得到最后胜利?”他答道:“当然是我们这一边。人力、物力全比轴心国强大得多。”绅粮插嘴道:“啥子叫轴心国?”青年答道:“就是德意日嘛。”绅粮忽然反问道:“轴心国拉壮丁不拉,派款不派款?”李南泉道:“老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他道:“又拉壮丁又派款,根本失了民心,哪个同你打国战?”李南泉笑道:“不要人,不要钱,怎么打仗?不过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见得人家要人要钱,也像我们这样的要法。”老绅粮昂头叹了口气道:“人为啥子活得不耐烦,要打仗?就说不打仗,躲在山旮旯里,也是脱不倒手,今天乡公所要钱,明天县政府要人,后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粮。这样都不管他。一拉空袭搞得路都走不好。刚才这龟儿子敌机,在脑壳上放机关枪。要是一粒子弹落到身上,怕不作个路倒’。”李南泉不愿和他继续说下去,便道:“老先生,你们顺了大路快走罢。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着,目标显然。我要走小路疏散了。”说着话时,正是又来了一阵轰炸机声音。山谷到了这里,右边展开了一方平谷,有一条小路穿过平谷进入山口。人就向小路走过去。当这平谷还没有走完,机群声已响到了头上。
回头看那绅粮和两个青年,也吓得慌了。顺着人行大路,拼命地向前跑。抬头看天上敌机是作个梯形队伍,三架,六架,九架,十八架,共是三十六架,飞着约莫五六千公尺,从从容容地,由东南向西北飞,正经过头顶这群山峰。在这群飞机后面,还有九架战斗机,两翼包抄,兜了大圈子,一架跟着一架,赶到了轰炸机群的前面。四十五架飞机的马达声,震破了天空。突然有两三个树上的小鸟,惊惶地飞出了树梢。李南泉看这形势凶猛,不知道敌人伸出毒手,要炸毁掉重庆哪一片土。而梯形机头,又正对了自己而来,急忙中并没有个掩蔽所在,跑又是万万来不及了。所行之处,是山坡的坡处,人行路下,有三四尺的小陡崖,便将身子一跳,跳在崖脚。在崖脚下有个小土坑,一丛草围着一圈湿地,虽跳在草上,脚下还是微微地滑着,向旁边倒着,幸是靠了土崖,不曾摔倒。正待将身子蹲下去,草里哧溜一声,钻出一条三四尺长的乌蛇,箭似的向庄稼地里射去。这玩意比飞机还怕人,他怕草里还藏有第二条,再也不敢蹲下,复又抓着崖上的短草,爬上坡去,而已是两三分钟的耽误,飞机飞得斜斜的,临到头上,于是蹲着身子一跳,定睛看时,落在一条深可见丈的大干沟里。沟里也有草,这地方掩蔽得很好,就不管他有蛇没蛇了。
他是刚刚站定,那三十六架轰炸机,已在头上过去了一半。机群尾上的大部分,还正临头上。他下意识地贴紧了土岩,向下蹲着。可是这双眼睛,还不能不翻着向上看。
眼见机群全过去了,自己便慢慢儿伸起腰来。见那机群是刚刚经过这里的山峰,就开始爬高。爬过几里外那排山峰,约莫已到了重庆上空。它们就一字排开,三十六架飞机,排了条横线,拦过天空。刚是高山把飞机的影子挡住,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高射炮声。随后是连串的哄咚响声,比以先的还厉害,那是敌机在投弹了。他料着自己所站的这一带,眼前是太平过去,才定睛向四周看着。原来自己摔进的这条干沟,是对面山上洪水暴发冲刷出来的。沟的两岸,不成规则,有高有低,但大致都有两尺以上高。沟里是碎石子带着一些野草。而且沟并不是一条直线,随着地势,弯弯曲曲下来。记得战事初起,在南京所见到的防空壕,比这就差远了。在平原上找到这样一条干沟,以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敌机,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子了。这地方就是自己单独地躲避敌机,爱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一点不受干涉。听听敌机声已远去,正待爬起来,却听到有两个人的细语声,在沟的上半段,有人道:“敌机走远了,爬上来罢,没有关系了。”
李南泉自言自语地笑道:“到底还是有同伴。”他这话音说得不低,早是惊动了那个人,伸出头来望着。看时,却是熟人,对门邻居石正山先生。他也穿了保护色的灰布长衫,抓着沟上的短草,爬了出来。笑道:“当飞机临头的时候,我听到哄咚一声,有东西摔下了沟。当时吓我一跳,原来是阁下。”李南泉道:“躲警报我向来不入洞,就在这一带山地徘徊。今天敌机来得真快,我还没出村子口,四架驱逐机就到了头上。刚才和一位绅粮谈话,耽误了路程,先躲到那边坎下,遇到一条大蛇……”他这段未曾交代完毕,沟里早有人哎呀一声,立刻再钻上一个人来。石正山笑着,将她牵起,正是他的义女小青。小青穿着蓝布衫子,已沾了不少泥土。两个小辫子,有一个已经散了。她手摸那散的小辫子,撅了嘴道:“又吓我一跳,沟里有蛇。”石正山笑道:“胡说。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这时来告诉我们。”李南泉倒不去追究这个事非,因道:“第一批敌机,已去了个相当时期,该是第二批敌机来的时候了。我们该找个妥当地方了。”石正山道:“我原来是带着她到这个小村子上来,想买点新鲜李子。走出了村子口,就遇到了警报。既然有警报,我们就不回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带的书丢了,再见。”他说着,离开他们,在庄稼地里找失物。将失物找到,抬头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
他站着出神地望了一望。大太阳下,真个是空谷无人。金光照着庄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长叶纷披,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晒。庄稼地中间的人行路,晒得黄中发白。而庄稼地两边,阵阵的热气,由地面倒卷上来,由衣襟下面直袭到胸脯上来。这谷的四方,都是山。向南处的小山麓上,有一丛树林,堆拥着隐隐藏藏的几集屋角。这是个村子,名叫团山子。这村子里的人,常常运些菜蔬鲜果,柴草,卖给疏散区的下江人,所以彼此倒还相当熟识。这大太阳,不能不去找个阴凉地方歇脚。便顺着山坡向村子里走去。刚走到树林下,汪的一声。跳出来四五条恶狗,昂起头,倒卷着尾巴,向人狂叫。李南泉将手杖指着一条精瘦的黄狗笑道:“别条狗咬我,那还罢了。你是几乎每天到我家门口去巡视一番的。东西没有少给你吃,多少该有点感情。现在到你们村庄上来了,你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他口里说着,将手杖挥着狗。这才把村子里的人惊动出来。大人喝着狗,小孩代轰着。一个老卖菜蔬的老刘,手里提着扁担和箩筐出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还不是躲警报。我是一天要来一次。今天来得匆忙一点,没有走这村子外的大路。”老刘道:“不生关系,这里不怕敌机,歇一下脚吧?”这路边就是老刘的家,三方黄土墙,一方高粱秫秸夹的壁子,围了个四方的小屋。屋顶上堆着尺多厚的山草。墙壁上全不开窗户,屋子里漆黑。
老刘的老婆,敞着胸襟上的一路纽扣,夹个方木凳子,放在草屋檐下,因道:“李先生,歇下稍,我这里没得啥子关系,屋后边到处是山沟沟,飞机来了,你到沟沟里趴_下就是。这沟沟不是黄泥巴,四边都是石头壳壳。”她说着,还拍了几下木板凳。李南泉看她一副黄面孔,散着半头乱发,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觉得很够凄惨,便站着点了两点头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躲警报的人,找个地方避避就是。”刘老板已歇下担子了,站在路上笑道:“不生关系,这是我太婆儿,倒碗茶来吃嘛!”刘太婆道:“老荫儿茶咯,他们脚底下人不吃。”李南泉客气道:“脚底下人,现在比你们还要苦呢,什么都不在乎。”说着也就坐了下来。这位刘太婆,信以为真,立刻将一只粗饭碗,捧了大半碗马尿似的东西,送到客人手上。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一阵奇烈的臭气,向鼻子里冲了过来,几乎让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来,立刻捧了粗饭碗走将开去,向屋子里张望。这里面是个没烟囱的平头灶。灶头一方破壁,下面是个石砌的大坑,原来是个大猪圈,猪圈紧连着就是粪窖。这是两只大小猪屙着尿,尿流入粪窖里,翻出来了的臭味。他立刻联想到这烧茶的锅和水,实在不敢将嘴亲近这碗沿。便把那只碗放在木方凳上,因道:“我还是再走一截路吧。”
刘老板笑道:“吃口茶嘛!躲到山沟沟里去,没有人家咯。”李南泉对于他们这番招待,还是受之有愧,连连点头道:“再见罢。”他口里说着,人可已向村里面走。这村子里,七上八下,夹峙着一条人行路,各家的人,也是照样做事。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大家放低了声音说话。又经过两次狗的围剿,也就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子,藏在大谷中的一个小谷里。谷口的小山,把人行路捏在一个葫芦把里,纵然敌机在这里投弹,只要不落在小葫芦把里,四周都被小山挡住,并无关系。这样子,心里好像坦然些,走起来也就是慢慢的。出了这谷口,平平地下着坡子,豁然开朗,是个更大的平谷,周围约莫是五里路。这平原里,只有靠东面的山脚有一幢瓦屋,此外全是庄稼地。这里恰是瘦瘠之区,并无水田,只稀落地种了些高粱和玉蜀黍。田园中间,也只有几棵人样高的小橘子树,眼前一片大太阳,照在庄稼地上,只觉得热气熏人。他手提了手杖,站着出了会儿神。今天走的是条新路,一时还不知道向哪里去躲警报好。向东看去,人家后面山麓上,有一丛很密的竹林。那竹林接连过去,就是山头的密杂小树。在这地方,还是可以算个理想中的掩蔽地带,便决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顺着庄稼地里的窄埂走着,约莫有大半里路,却哄哄地又听见了轰炸机破空的响声。
这时,在这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除了草木,面前空荡荡的。躲空袭就是心理作用。眼前无人,第一是感到清静,清静就可以减少恐怖。因之他虽听到了飞机群的声音,还是自由自在地走。约莫又走了十来步路,机声似已临到了头上,各处张望并不看到飞机。仿佛机声是由后来,掉转头一看,不得不感觉着老大的惊慌。又是个一字长蛇阵的机群,约莫二三十架,由北向南,已飞到头上。这里是一片平原,向哪里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要跑,已万万来不及。只好把身子向下跳着一蹲,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那飞机来得更快,整个长蛇阵,已横排在平原上的天空。它们恰不是径直飞着,就在这当顶,来个九十度转弯,机头由南向变着向东。他心里哎呀一声,想着,难道他们还要转这一带地区的念头吗?人蹲在田坎下,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头上,向天空里看了去。直到敌机群飞远了,慢慢儿地站起,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有点奇怪,全是大批着来的,也许真有七批。现在还是刚过去两批哩。他神经指挥着他独白,又指挥着他独白表演,连连地摇了几摇头,他再也不肯犹豫,更不择路,就直穿了庄稼地,向东面的山麓上走去。躲空袭者的心理,一切是变态,什么响声也不愿有。他为着避免狗的喊叫,不经过那瓦屋的前门,却绕着屋子外一条山沟,向山麓上走。为了怕再遇到蛇,将手里的手杖,一路敲着沟里两旁的蓬松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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